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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叁拾柒 江户闲事(下) ...


  •   即使冲田兴奋地恨不得玛丽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买下来,玛丽也不得不替他好好掂量一下他的钱袋,还有他奉为准则的武士安贫如乐的操守。

      还是在京都的时候,他们偷偷出来约会。在船敷屋看完歌舞伎表演后,冲田请她吃了一次茶饭屋的高级料理。其实也就是用造型小巧别致的碗碟里呈上一些茶泡饭、腌菜、煮鱼和豆腐汤之类的吃食。送上来时,还是被放在一个黑色的木盘里,由穿着漂亮和服的女侍恭敬端着。

      玛丽暗自对日本人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感到好笑,那种食物在西洋人看来,根本远远够不上大餐的档次。后来她在回忆录里写道:“我以为日本人对饮食缺乏鉴赏能力,毕竟一个荒蛮落后又资源远称不上丰富的国家只要能够上温饱便可以了。我年轻而无知,始终都带着白种人高傲的态度去审视东方的一切,连蕴藏在其中的风雅文化都体会不到。最悲哀的是,那个时候,我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能请得起的最好的了。”

      当时,玛丽喝了口汤,那股咸味让她很想吐出来,可鉴于礼貌,她不能直说。周围的熏香闻得有些烦闷,她不喜欢琵琶的弹奏声。为了摆脱不快,她只好不断和冲田说话:“你常常来这种地方吃饭吗?”

      “太贵了,”冲田摇摇头,“偶尔吃一次两次就好了。奢侈是武士的禁忌。”

      “你喜欢吃什么?”

      “梅干饭团、菎蒻、萝卜,大冷天的时候就希望有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汤灌下来,暖暖地出一身汗,就够舒服的了。”

      玛丽一直都不擅长用筷子,又因为不能轻易摘下笠帽,米粒掉出来许多。她想假装没看见,冲田却若无其事地凑过来,低头就用筷子夹起来吃。

      女侍以袖掩嘴,即使是无声轻笑,玛丽也能从她们的眼神里感觉到一股轻蔑。

      冲田毫不介意,边吃边说:“像这样浪费,是会被阿笔夫人惩罚的。”

      玛丽看着他的侧脸,那么地淡然而从容。她透过面纱,狠狠地瞪了一眼女侍,跟着冲田,一起帮忙用手捡着吃。

      “诶?”冲田疑惑地看她。

      她撇了撇嘴,说:“我不想被阿笔夫人惩罚。”

      冲田闻言大笑。

      正如此刻,在江户吉川町的“三十八文店”里,玛丽郑重其事地教训冲田:“买了原本就不需要的东西,像这样浪费,是会被阿笔夫人惩罚的。”

      冲田挠着头,软软地拉着腔调:“哎……买一点嘛……看了不买,老板都要发怒了。是吧,老板?”最后一句,他回头问一旁神色尴尬的老板。

      身后静悄悄的,先前围观的人,包括老板都已经退到了外面。三个带刀的武士模样的人,正抱臂冷眼盯着他们。

      “真是奇闻,一个武士带着一个金发女人出来买东西……”穿着鼠色绉绸的看上去最为年轻的武士按了按眉心,似笑非笑地说。

      紧跟着,另外两人的手都按在了自己的刀柄上,仿佛只要冲田稍微再往前一步,就会立刻拔刀。

      玛丽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不由自主地离冲田远一步,担心自己会牵连到他。可是冲田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往身边带,老老实实地对那三人说:“嗯,是呀。”

      鼠色衣服的武士眼角一挑,颇有些意外,又问:“你是哪个藩邸的?”

      “哪个也不是。”

      “这么说,是浪人?”

      “啊啊,你说是那便是吧,”冲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么,我们先告辞啦。”说着,拉着玛丽想离开。

      一直守在门边的那个蓄着野郎头的武士冷着脸,挡住了他的去路。

      比起那人像打了寒霜一样的脸,冲田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灿烂的微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客客气气地对对方说:“哎,麻烦借过一下呀。”

      “恐怕没有办法。”另一人很快也围了上来。

      冲田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这人身边挪了一小步。这三人穿的羽织内里都是鲜亮的浅黄色,显然是跟随某位外样大名在江户任职的武士,追求“粹”之精神的江户人从不这么穿。

      “你到底是什么人?”鼠衣武士提高声音,又问了一次。和其他两人不同,他的羽织面上还绣着黑色的杏叶纹家徽。

      “啊,问我名字是吗?唔,名字……好了,鄙人山口新助。”冲田随口胡乱扯了一个。

      “混账!”他说得太轻飘飘了,一听就是临时胡诌的,顿时激怒了野郎头武士。

      冲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挠挠头:“怎么,难不成您也叫这个名吗?”

      鼠衣武士倒还平静,制止了正要拔刀的同伴,语带讥诮地说:“一个无主的浪人,自己抛弃了武士的品行,自甘堕落到去给洋夷充当打狗,还配有名字吗?”

      “哎……”冲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其余几人不约而同露出的嫌恶表情,低头想了一会,又像没想明白过来的样子。

      “黑船事件”以后,随着通商口岸的开放和居留地的划分,越来越多的外国贸易商和外交人员来到了日本。长期受到锁国政策影响的武士感受到了无比的焦虑,仿佛日本也很快地将变成下一个任人鱼肉的清国,他们把仇恨都对准了这些外来的入侵者,针对外国人和开国派日本人的血腥暗杀从未停止过。日本剑道诡异,虽然在兵器上落后,但凭借出色的暗杀偷袭,常常都能得手。“天诛”盛行,在东禅寺血案等杀戮事件后,幕府不得不派出一些剑道精湛的武士充当外国重要使节的警卫。也有少部分较为有钱的外国商人,会雇佣生活窘迫的无主浪人保护自己安全。

      显然,那三个人就是这么认定冲田的。除了世袭官职的以外,底层武士大多过着捉襟见肘的贫寒生活,有些人不得不像町人一样做点副业维持生计,例如曾经名扬天下的甲贺组和伊贺组,一个集体糊制张伞,另一个靠贩卖盆景过活。但是武士的操守却从未被摒弃过。比起洋夷,他们更痛恨那些为金钱而出卖自己德行的武士。

      “真令人羞耻,”那人又说,“你不配拿刀。”

      “是吗?”

      “把你的刀留下,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不要。”冲田干脆地拒绝。他望了望店外紧紧注视着他的人群,忽然爽朗地冲他们一笑。

      有些小店番头对这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年轻人生出好感,和旁边的同行低语道:“不如去把町年寄请来处理,不然事情闹大了,也不好收拾。”

      “怕是会被……”旁人做出了个杀头的手势,毕竟武士拥有“斩舍御免”的特权。依据幕府《公事方御定书》规定,只要武士认为平民对自己有任何一丝不敬,就可以当即斩杀。相对高阶的武士对待足轻辈也同样能这么做。

      可是看起来,这个样貌柔美如小姓的年轻人却毫无惧色,只是更紧地握住那夷女的手腕,和她悄声说了句什么。那金发夷女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既然这样,那在你死前,倒是可以告诉你取你性命之人的出身和姓名,”鼠衣武士上身前倾,手指推向佩刀的镡,已经做好了拔刀的姿势,“石川、宫泽,你们后退,就由我……”

      他还没报出来,冲田就打断了他:“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交手的理由。”

      “向洋夷卑躬屈膝的武士有何颜面苟活?”

      “因为她?”冲田好奇地指了指玛丽。

      鼠衣武士傲然道:“神州不灭之地,岂能被夷狄的脏脚所污?身为武士理应有所作为。”

      “那你可以拿块布,再打桶水来,慢慢擦地嘛。”冲田一脸茫然地回答。

      静默了片刻,外面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

      “可恶。”鼠衣武士啐了一口,向同伴挥挥手,冷笑道。

      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刀光从这间店铺的天棚上晃过,然后才听见清脆的刀剑出鞘的声音。像有一股劲风割破了沉寂已久的空气,疾速地朝冲田的面门袭来。

      “哐当……”

      冲田搂住了玛丽的腰,带着她弯身,躲过鼠衣武士的攻击,一只手往上抵了那么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一般,但已经顾不上了,趁着这极其短暂的空当,他就整个地抱着玛丽,绕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人身后。

      因为同伴的要求,那人并没有拔刀,也没想到冲田会有这样的身手,完全来不及反应,冲田已经一把抽出了他腰上的刀,横着抵在了他的后颈上,整个动作势如闪电一般。

      “哎呀,真是对不住了,”他轻喘了口气,笑着说,“你好重,唔……”后一句是对玛丽说的。

      玛丽红着脸,轻轻地掐了他一下。

      那支原本插在她头上的玳瑁簪子被冲田顺手拔了下来,当做了武器,此刻木柄已经被锋利的武士刀削成两段,前半支掉在地上碎了。

      “宫泽,我会替你报仇。”鼠衣武士深吸了口气。

      那个叫宫泽的男人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仍硬撑着点点头。

      “哎,我不想和你们动手的。真麻烦啊……”冲田感到非常苦恼,他没打算惹事的。

      “对不起,”玛丽扯了扯他的衣角,自责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没有啦。”冲田不由得苦笑。若是在平常,他对这种搏杀毫不在意,随时都做好战斗的准备。但今次不同,这是在江户,而且身边带着玛丽,他又是新选组的一番队队长。

      怎么办呢?那把架在宫泽后颈上的刀太过锋利,已经浅浅地划了一小道口子。冲田瞥了一眼那渗出来的殷红血迹,问鼠衣武士:“只是想和我比划比划吗?那你们会对她怎么样?”

      “哧……”对方不屑地嗤笑。

      冲田一听就重重地松了口气,其实他早也料到这些人至少不会明着为难玛丽,毕竟幕府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所以诸藩武士再仇恨洋夷,碍于幕府的政策,也只能私下斩杀。但他还是故意大声说:“佐贺藩的武士可要说话算话!”

      “这小子!”石川咬紧了牙。

      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冲田轻松多了,对玛丽说:“你先离开,刚刚来的那条巷子还记得吗?”

      “记得。”

      “去那里等我,相信我。”冲田几乎是用哄着的语气说。

      “我相信你。我会在那里等你。”玛丽肯定地回答。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全然不顾旁人复杂的目光。玛丽伸出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在他头顶上轻轻摸了摸,说:“好了,我把我的力量也一并给你了。”

      “哎呀,那真是太感谢你啦。”冲田笑眯眯的,表情十分可爱。但他没有空暇去看玛丽是如何拈着裙子,缓步走了出去,随后就在人们的惊叫中,飞快地蹿进街巷里去的。光听别人的啧啧声,就够他乐得开怀的了。

      “开始吧,拔出你的刀。”鼠衣武士平静地看着他。

      “不要,我的刀太贵重,只好借用你的了。”冲田却一本正经地对宫泽说,握刀的手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三木,不用管我!”宫泽这次真的是发怒了。

      “哎,你再动,头都往后面靠了啦,真的会死的哦……”冲田就像在逗弄小猫一样,悠闲地和他们搭着腔,似乎在拖时间。

      最后,连那个名叫三木的鼠衣武士都不耐烦了。“受死吧!”他大吼一声,连在一旁静候的石川都拔起了刀,准备砍过来。

      这时,在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惊叫:“啊啊,将军大人驾到啦!”

      所有人都呆滞住了,连三木等人都被那个突兀得简直莫名的声音吸引住了,全都停了下来。冲田嘴角一弯,几乎是同一时间地,他把手中的宫泽用力推向三木,刀扔到一旁,借着脚尖的助力,一跃而出,跳到一块空地上,然后边跑边大笑着说:“哎,老板,簪子的钱改日一定还你。”话音未了,人已经消失在街角了。

      到此刻,所有人更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原本必然引起一阵厮杀的恶战竟以这种荒唐的方式结束。再看三木的脸,已经是气得青白交加了,平生大概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

      冲田在约好的地方坐了一小会时,玛丽才刚气喘吁吁地跑到。

      “你……”玛丽抚着胸口,弯腰喘气。

      “来啦。”冲田吐掉嘴巴里的草根,说。

      “为什么我没遇到你?”

      “怕他们会追啊,所以就故意绕了条远路,结果还是比你快呀。”他微笑着站起身,把手伸给玛丽。

      玛丽手刚搭上,只觉得周身一个旋转,整个人落到了冲田怀里。她刚想说话,却见冲田沉静地开口了:“喂,那边的人啊,你都跟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孤零零地靠在那棵大树底下呢?”虽是面带笑意,声音却格外地冷冽。

      “哎,对帮你解围的人,就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吗?”樱花树下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灰不溜秋的打扮,领口很随意地敞开,露出和他脸庞一样的古铜肤色。因为是入秋了,枝桠上的树叶纷纷凋落,男人用手指随手夹了一片,像扇子一样扇起了风,笑说:“跑出了一身汗,还真够爽快呢。诶,您不热吗?”

      “还行,坐在这里吹风挺好的。”冲田把玛丽放到了一边,左手握住刀鞘,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男人依旧笑容满面地朝他走来,在五步外停住了脚步。这人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起来看得特别清楚,五官轮廓都很硬朗,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潇洒气派。他似乎认识冲田,大声地打着招呼:“好久不见。”

      “您是哪位?”冲田却不认识他,歪着头,含笑问。

      “我?”男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语气里略带遗憾,“坂本龙马呀,不记得了吗?”

      冲田一愣,说:“咦,这名字有点耳熟。”

      “可能叫的人多了吧。”男人毫不介意地开着玩笑。

      “说得也是,幸会。”冲田点点头,按在刀柄上的手还是没有放开。

      这会轮到那人发愣了。

      不过他很快地又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浓黑的眉毛下,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狡黠的笑意。他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整个人神采奕奕,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十分感谢您帮忙。”

      “哪里的话?您更应该感谢被莫名从江户城里搬出来的将军大人吧。不过……”男人笑着摸摸下巴,又说,“就这么不战而逃,真不像新选组的作风啊。”

      “我是乡下人,可不知道什么新选组。”冲田也跟着装傻,嘴角却不禁上扬。

      “真狡猾,不愧是钱汤里的‘山口新助’呢。”念这个名字时,男人特地加重了语气,笑着看他。

      “钱汤?”

      “再想想呀,日本桥边的钱汤。”男人把手伸进领口里挠了挠,嫌够不到,又毫不在乎地从腰间取下刀,反手用长长的刀鞘在后背上来回挠痒,一边发出舒服的嗟叹。

      玛丽看得几乎是目瞪口呆了,她从未见到这么失礼得很自然的人。刚皱起眉头,那人的视线已经转到了她身上。

      “嗨,很高兴见到您,这位年轻的女士。”他清了清嗓子,竟然说出了一句怪腔怪调的英文。

      玛丽看了看冲田,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正迷惘地看她。玛丽又转头望向那个笑容得意的男人,他的下巴微微上翘,咧着嘴,像是在说“如何?不管怎样,都请夸奖几句吧”。那样子太过滑稽,玛丽惊奇地审视着他,他有模有样地学着洋人的方式欠了欠身,那古铜色的脸颊上,滚落了一颗清晰可见的汗珠,就那样,连同远处海风的咸味,一同蒸发在江户秋日下午的阳光里。

      这是个有趣的人。玛丽这么想。她仰起头,用英语回答他:“我也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我说得如何?”

      “嗯……”玛丽迟疑了下,才笑出来,“还需努力,坦白来说是这样。”

      “没有办法,教我说英语的是荷兰人。”

      “真巧,我之前的日语老师是位荷兰医生。”

      “所以啊……”

      “我们都得再努力。”

      男人闻言,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如果不是冲田一直淡然地看他,他大概就会冲上去用力地拍他那瘦弱的肩膀了吧。他只是站在足够保证自己安全的地方,对那个少年说:“和这么一位可爱的女孩子一起,你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比土方那个古板阴沉的家伙有趣得多了。真是可惜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在他转身离去后,冲田也没有想起来。他常常会忘记一些人,因为在他看来并不值得记住。

      “你刚刚是想杀他吗?”玛丽问。

      “有那么一点,他好像知道我是谁。不过看他和你聊得很开心,就打消念头啦。”

      “还好你没这么做,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他说他叫坂本龙马。很有名吗?你看起来有点惊讶。”

      “哦,这家伙呀……听说原来是土佐藩的攘夷志士,后来脱藩,师从幕府重臣胜海舟,现在在神户海军塾当塾头。算是个相当风云的人物吧!”

      “这人真的是他吗?”

      “不好说。”

      “那山口新助?”

      “是啊,阿一、新八、左之助……”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好过分,你用别人的名字。”

      “哪里,过分的是新八。他每次去花柳街,报的都是我的名字。”

      “花柳街是什么地方?”

      “……唔,咱们跑了一路了,饿不饿?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玛丽•史密斯一直都记得那种东西。虽然只是普通小吃摊做出来的小吃,把蛤蜊和鳗鱼这样的鱼虾贝类用杆子串起来裹层厚厚的面浆放到油锅里炸,但在那一天跑了一段长长的路,和身边的那个人一起开怀大吃的心情,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知道它为什么叫做‘天麸罗’吗?”那个摊摆得比较偏僻,什么客人。摊主闲着无聊,就和他们谈天。

      “不知。”冲田摇摇头。

      “汉字里,麸嘛,就是面粉;罗,指的是面浆。”

      “那,‘天’,是什么?”

      “天竺跑来的浪人呀。最早卖天麸罗的是一个和艺妓私奔到江户来的青年人。人家问,你打哪里来啊,他能说吗?就说,我是天竺来的呀。”

      “咦?等等,天竺浪人?”冲田托着腮,打断了他。

      “哎呀,年轻人,这个就不要太深究了,”那人摆摆手,“总之呀,那青年叫利助,就和你一样,为了女人什么都不怕了。”

      玛丽小声地问冲田:“他的意思,我不太懂,是在骂你吗?”

      “不是,”冲田握住她的手,说,“他说我很适合卖天麸罗。”

      “……”

      玛丽站起身,这时日头渐渐西斜,天际的云层里有一抹特别艳丽,那光芒并不刺眼,玛丽望着它,注视了许久,眼眶里突然盛满了泪水。

      明天的这个时候,以后每一天里的这个时候,一定还会有相爱的人再来这里吃天麸罗吧,心怀着爱意,一前一后,从容地走在江户的町巷里。

      “我只想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老死在江户。”1864年10月25日,玛丽·史密斯在日记里写道。

      ***

      1896年的东京,街头没有那些傲然执刀、不喜蓄须的武士,没有住在江户城里神秘而高贵的幕府将军,没有缓慢而悠闲的町家生活,也没有了那个叫做冲田总司的少年,他们跟随着古老的江户,陪伴着玛丽·史密斯小姐的青春岁月,一起被埋在了历史的深处。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玛丽·史密斯和她所爱男孩的“江户”了。

      “您不想再回去了吗?”劳伦斯的声音把那位女士从旧时光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她眯起了眼睛,细细地端详着油画上的街道,说:“会的,会回到江户去的。”

      “您要买下这幅画吗?可以做个纪念。”劳伦斯趁机向她推销生意。

      “不了,谢谢,”女士说,“这不是江户。”

      “已经没有江户了。如您所说,它现在叫东京。”

      “不,江户一直都在。”

      “在哪里?”

      “在我心里。”

      最后,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士买走了那尊天狗石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叁拾柒 江户闲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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