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少年志》尾花先生

36、叁拾伍 江户闲事（上）

　　伦敦下午三点钟的太阳温暖得有点可爱，连戴维·劳伦斯家那只肥胖的懒猫都舍得从店里头踱出来，寻了一个有树影的地方趴着透透气。缠绵了几日的阴雨终于消退了，年轻的劳伦斯先生打开窗户，让细碎的阳光跳进这家已经经营了整整四十余年的老店。从他的爷爷辈起就在这条街上卖些古董字画旧书之类的东西，如果有耐心慢慢淘的话，兴许还能从一堆落魄艺术家的作品堆里翻到威廉·摩里斯为他美艳的妻子珍妮·伯顿画的肖像画。

　　他的店细窄而深长，像一条硬生生嵌进人家墙壁之间的缝隙，里面比较暗，大白天的点了盏灯。墙壁上用木条钉起了一排排书架，书籍都按分类整齐地摆放在那里，油画则间错着挂在架子之间。

　　劳伦斯叼了根烟斗，给门口那丛艳丽的玫瑰花圃浇完水进来，就看到了那位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宝蓝色男式女服的女士，挎了把伞，正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楼梯旁一尊奇怪的雕塑。听到脚步声，转头对劳伦斯礼貌地点头微笑，瑰红色的毡帽下是一头卷曲的银发，耳垂还精心地别上一对玛瑙耳坠。时光从她的脸上爬过，留下一道道细密的沟壑。

　　“您好，先生。”她率先问候了，声音还十分有活力。

　　“女士，您好。”劳伦斯立刻摘下烟斗，敲灭了，放在一边。

　　那女士回过头继续看着那尊雕像。其实只是简单的石雕，但外形非常怪异，鼻子很高，弯弯的，像倒插了根萝卜，眼睛傲慢地眯起来，嘴喙尖锐，后背长着翅膀，看着像鸟，又像人。这东西一直都卖不掉，不符合英国人的艺术审美。

　　竟然有人对它感兴趣，而且还是位上了岁数的女士，这让劳伦斯有些意外。他赶紧介绍：“这是从远东运过来的，据说是那里异教徒们膜拜的神明。”

　　“是的，他们管它叫……‘天狗’。”女士思索了下说。

　　劳伦斯更诧异了：“您竟然知道，哦，真难以置信。您去过东方吗？”

　　“去过。”

　　“那一定到过中国吧？”

　　“哦，很遗憾，我差一点就要去那里了。”

　　“那您都去过哪里？”

　　“法属西印度群岛，还有……日本。”

　　“这雕像就是从那里运来的，据说是在废弃掉的神社里意外寻到的。可惜，喜欢的人并不多。”劳伦斯笑了笑，老实地说。

　　“可是，很有力量，不是吗？”女士合掌，对着雕像微微鞠躬，样子颇有些古怪。而后，她笑眯眯地说：“我很喜欢它，喜欢它的故乡。”

　　“哦，那太好了。这里正好有一副描绘日本街道的画。您要看看吗？”

　　女士身形僵直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脸上忽然露出愉快的笑容，欣然应下。

　　劳伦斯把她引到了楼梯底下。斜斜的倾坡上挂着一幅画，背景是一条颇为热闹的大街，低矮的木质结构建筑分列两边，画里面仿佛有风吹过，卷起了一家商铺的暖帘。街边的行人留着短发，蓄起了山羊胡，有人穿和服，有人着西装，一辆人力拉车停在街边，上面下来一个梳着高发髻的盛装女人。

　　“这是一位旅日画家所作的‘东京街头’。他从利物浦前往日本东京，住了十来年，还娶了当地的女人。对，就是画上这种脸涂得厚白的女人。”

　　“东京？”那位女士布满岁月沧桑的眼角往上稍抬，眼里有那么一会的失神，才慢慢地说，“哦，那是很多年前的江户。”

　　“江户？哦不，不，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

　　“至少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它还叫江户。时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足以改变一切。”

　　“您是什么时候去的？”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真有意思，那可是我出生以前了。那时和现在一定很不一样。夫人，您怎么会去那里？”

　　“我父亲是驻日外交官，我们一家都去日本生活了一段时间。大多时候住在横滨，哦，日本的一个港口城市，也是最早的外国人居留地。江户啊，哦，东京，那时外国人抛头露面独自走在东京街头，都可能引来危险。”

　　“没有被文明开化的蛮荒之地都是这样吧，像阿非利加的野人……”

　　那位女士闻言莞尔，额角的皱纹很慈祥：“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是，活了半个世纪再去回想从前，什么都变得好起来了。江户啊，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她永远都记得那日掀起暖帘，吹拂到脸上的风。身边那人把手递给她，低着头小声问：“走得累了吗？”

　　***

　　“走得累了吗？”冲田小心翼翼地要扶她，像对待一件珍宝般怜惜，又凑近了问，“去吃碗二八荞麦面好不好？”

　　玛丽还在生着气。刚刚在绘草纸店里，那个梳着岛田髻的淡妆侍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冲田说话，说到兴起处，捂嘴偷偷地笑，却偏偏拿眼角瞥了他好几眼。

　　“哎呀，这位小哥，那今后就请多多关照呢。”店里点着熏香以驱走秋日的虫蚊，侍女笑容妩媚，手腕纤细，仿若锦绘上走下来的美人儿。

　　冲田只是爽朗地笑，眼珠子好奇地转来转去。如果不是玛丽非要进来看，他平常是绝不会来这种风雅的店里的。

　　“您且再看这幅画呢，东海道图，歌川派就是以风物画见长的。”女子娇滴滴地说。明明就看出来这种穿着朴素的低阶武士绝不可能掏得出银子来，可就是很想和姿容秀丽的少年郎多说上几句话。至于一旁的夷女，即使心中有些怪异，也只要当做没看见就好了。从进店开始，除了轻声的惊呼外，都在避免靠近。

　　冲田完全没有注意到玛丽的不快，指着一幅画，转头对玛丽说：“诶，这个怎么样？”

　　玛丽看了看画，又见那侍女对着冲田笑得更温柔了，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说话，看起来很亲近。她憋了多时的火一下子都喷发出来，声音很冷淡：“你自己先看着，这里的味道大，我出去透透气。”

　　说着就快步走到门口，掀了墨蓝色的暖帘，头探了出去，徐徐清风吹来，她闻到了菊花的香气。

　　“哎，这是怎么了？”冲田懵然地跟了上去。

　　玛丽不应他，独自走到前面。

　　每走一段，她就站住了回头望望后面的人跟上了没。冲田步履轻快，跟着她毫不费劲，每次都轻松地站到一旁，拍拍她肩膀，好笑地提醒：“哎，我在这。”无论何时，他都及时地站在她身边。

　　几次之后，玛丽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委屈地做出伤心的样子：“你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啊？”冲田莫名其妙地摸摸后脑勺。

　　“那个女的，她喜欢你。”

　　“哎，这说的是什么事啊，人家是在做生意。”

　　“你对她笑，比对我笑多得多。”

　　冲田“啊”了一声，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好一会才急急忙忙地澄清：“哎呀，不笑的话，那要怎么办？不能失礼呀。那你们夷人买东西都要绷着脸吗？啊，就像你一样……哎哟……”

　　玛丽狠狠抓了一把他的手臂，心里却很得意，他可真在乎自己。“荞……麦……面……那是什么？二八？”

　　冲田一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赶紧说：“啊呀，好吃，很好吃！两成小麦粉兑上八成荞麦粉加点山药糊揉成面团擀平切条后煮水，就叫二八荞麦面啦。我姐姐自己会做，我帮她切过哦。”

　　“好吃？”

　　“好吃！关东人最喜欢了！”

　　冲田说的那种美食就在路边一个小摊上。那一片都是挑着竹筐摆摊的被江户人称作“振卖”的小贩，有人叫卖热醪糟，有人卖腌鱼和七香粉，煮豆子的香味可以飘得很远。稍微再高级一点的，就是一些卖寿司的小店，还供应清酒，价格比起正儿八经的料亭茶馆要便宜得多了。

　　“大叔，来两碗。”冲田带着玛丽走了过去。

　　热气腾腾的白雾里，大叔抬起了头，热情地招呼：“好咧，稍等……”再一看，玛丽站到了冲田边上。那大叔吓得直瞪眼，支支吾吾出不了声：“这，这……”

　　“啊，没事。大叔，麻烦多加一点萝卜泥和葱花，”冲田毫不在意地扬起手，又对玛丽说，“你要浇汤汁吃呢还是蘸着吃？”

　　“和你一样。”虽然极力想保持镇定，一路异样的目光还是让玛丽感到很不自在。她甚至清楚地听见身后有人在小声议论，“哎哎，是洋夷，女的呢。”“居然和武士在一起！这世道是怎么回事？”“看她的眼睛还有头发……”“可恶，都是因为这些洋夷来了，东西都变贵了好多。”“放心，水户藩见了准饶不了。”

　　玛丽默不作声，和冲田一起坐在面摊前。一个简易的小摊点，一边做着面，一边摆几张椅子供客人坐。她心里也不喜欢日本人，觉得他们无礼而愚妄，她试图想要对旁边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孩笑一笑，立刻引来大人惊恐的怒视，抱着孩子远远地躲开了去。

　　玛丽回过头，专心盯着大叔熟练的手法。手背忽然一热，冲田的手覆盖了上去。只听见他低声地说：“别怕，我在。”

　　“早知道我就穿你们的衣服，戴个草帽了。”

　　“那可不行，这里不是京都，是江户。幕府下令凡是在江户市集遮脸走动的人一律抓捕拿办。”

　　“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别傻了，以后你还要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呢，所以……委屈你要多多习惯了。”冲田十分害羞地低下了头。

　　面很快就呈上来了。卖面的大叔尽管有点惊惧，但还是给足了大分量，嘴里说着：“哎，请吧。”

　　玛丽咬了一口面，荞麦粉混着小麦粉，让她想起了在美利坚常常吃的烤制的荞麦饼。只有那浓浓的味噌汤汁，才提醒着她，这里是日本，一个陌生而想要去亲近的国度。

　　她看了看冲田，眼泪忽然就“吧嗒吧嗒”地掉落在碗里。

　　冲田不知所措，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问：“怎么了？是被烫到了吗？啊，忘了告诉你，里面有加芥末酱。”

　　“嗯，辣得流眼泪了，怎么都止不住……”玛丽埋头大口地吃起来。她从来没有吃得这样不顾淑女的礼仪。此刻，别人的眼光连那小撮葱花都比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