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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叁拾贰 丑闻 ...


  •   “冲田家的小儿子养了个女人,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已经住在一起啦。”

      庆应二年的水文月,多摩村千叶家家主岛田正男接到了儿子弥一郎从京都传回的家信。弥一郎和冲田总司一样都是新选组队士,在京都效命已经两年了,陆陆续续会写些家书回来。信上和以前一样,不外乎就是抒发志向,说一点京都的趣闻,只是这次在末尾有意无意地多加了一句有关同乡冲田总司的私事。

      岛田正男大吃一惊,虽说嘱咐妻子不可随意外传此事,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呀,也许是某次酒后的失语,又或是几句看似无心的闲聊,这事就这么一个传一个地闹得几乎人尽皆知。

      事情传到阿光耳朵里时,她正一副农家女打扮,在田间劳作。

      别人言语闪烁地把事说了个大概,还偷偷用眼瞟她。阿光直起身,扯了扯头巾,呼了口气,只说了一句:“我自己的弟弟,我比谁都清楚。是谁在谣传,我自会找他说个明白。”然后就没别的了,气色如常,继续干活。

      等着看笑话的人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离去。

      冲田家的二女儿,嫁到外村去的阿金可没这么镇定了。听到消息当天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姐姐家里来,一进门就嚷开了:“哎,大姐,都传开了……谁这么可恶,如此诋毁阿宗!”

      “吵什么呢,这么大声……”阿光给她倒了杯茶,就悠闲地往陶瓶里插上新摘的睡莲。这茎是不是有些高呢?便毫不犹豫地剪掉。

      “我都听说了。大姐,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插花?”阿金急得脸都红了。她比阿光小三岁,年届三十的女人早已失去青春的滋润,却依旧保持着少女般俏丽的神态。

      阿光没有理会她,手下摆弄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开口:“你啊,把这杯茶喝了,再帮我去桑田里采些叶子来,要鲜嫩一点的,然后……”话就到这了。

      “然后呢?”阿金可等不住。

      “然后,你吃顿便饭再走吧。”阿光往花叶上洒了点水。

      阿金眼睛都瞪大了:“哎,这算什么事?大姐,你还有这样的闲心,难道不气愤吗?”

      “武家的人面对死亡尚可安然伫立聆听黄莺鸣唱,为一些无谓的流言而失了礼数岂不是更让自己没颜面?”阿光看着那睡莲,花瓣粉白,犹如含羞的处子,总觉得和那色彩明艳的九谷烧不太相称。

      阿金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迟疑了会才问:“大姐,可是前两年就有传闻阿宗曾带了个夷女回来,说得和真的一样,我一直没敢问您……”

      阿光温柔的目光轻轻扫过她,嘴角含着笑意:“阿金啊,如此一来,你和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了?”

      阿金先是一怔,而后愧责地掩着嘴,小声地说:“大姐说得是,阿宗绝不会那样的……哎,姐姐你……”

      阿光像全然没听到她说话一样,不知在神游什么,好好的睡莲花竟被用力地捏在了手心里揉搓,像在宣泄愤恨一般。花瓣从指缝中散落,零星铺开,素净的榻榻米上像点了几抹胭脂。

      阿金瞥见其中有几滴嫣红特别醒目,伸手便想拈起,不料,手上一湿,再一看,大惊失色:“大姐,怎么会有血呀?”

      阿光摊开手,细嫩的手心里被齿状的叶边割出了一道道小伤口,血珠密密地往外冒。阿光一点都不觉得痛,她从好几个月前收到近藤勇的来信时就已经心痛到没有知觉了。

      阿宗……阿宗……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阿光心里大声呼唤着弟弟,眼泪早在每个清晨初升的旭日里蒸干了。

      ***

      关于冲田总司的传闻,虽然没有明说是谁先散播的,但源头还是一猜就透。

      岛田家的屋敷建在村子最里头,屋面板上铺着武家常见的灰白瓦葺,边上种了些石榴花呀栀子花呀做点缀,走近了还能闻到多摩地区少有的桧木味道。岛田家颇为富裕,也曾出过侍奉在大名身侧的人物。这家的人说话头都是抬得高高的,也不怎么和邻人往来。

      这一天,霪雨初霁,常夏花打落一地,岛田正男和妻子阿玉在客室里刚点了香炉准备避暑养神,下人就来报,冲田家的户主阿光小姐到访。

      “这个女人来做什么?我们平日里和她可没有往来。”阿玉皱起了眉头。

      “难道是为了那事?”岛田正男也很懊恼。

      “怕什么,弥一郎那孩子可从不说谎。冲田家自己出了这等事来,还想堵着别人的嘴吗?”

      岛田正男摆摆手,止住妻子的絮叨:“哎,别再说了。先请人家进来。”

      “这种时候不宜和冲田家的人见面吧,不然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阿玉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一不小心连自己都给牵扯了。

      岛田想了想,让下人回说主人外出了。

      不一会,下人又跪坐在纸门外,说:“阿光小姐留了一件东西,说要带给您过目,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她带了什么来?”岛田困惑道。

      东西是用一方布帛仔细包裹着,一层一层地拆开,最后呈现的却是一个小木盒子,很质朴,纹理上还留着节疤。

      夫妻两人困惑地对视了会,岛田还是打开了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了一封信札和一本手记。岛田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字迹,立刻吓得脸色发白。

      “阿玉,阿玉,这是弥一郎写的……”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混杂着惶恐、懊悔或者别的。

      作为岛田家嫡子的弥一郎自小备受宠爱,能文能武,本来留在家中继承家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自前年看到从京都回来的冲田总司竟然成了会津藩臣下,心里隐隐不适滋味。只是和自己年岁相当的人嘛,虽说是陆奥白河藩藩士之后,但除了那张漂亮的脸和还算可以的剑术外,又有什么可以和自己比的?如果是自己的话,说不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来,连冲田都能这么快地出头了……于是抱着男子汉的雄心壮志,也跟着去了京都加入新选组。可惜快两年了,他依旧还只是冲田手下一番队的平队士。

      别说他了,对儿子抱以深厚期望的岛田夫妇心中也暗暗不平呐!怎么能向那种人低头?!作为藩士之子的冲田已经够让他们看不起的了,更别说局长还是近藤勇那种农民出身的家伙。

      “弥一郎他到底怎么了?这是这个月本该寄到的信,怎么会在阿光那女人手上?”阿玉夫人嘴唇不住地发抖,生怕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她触手不及的地方发生了。

      岛田果断地站了起来:“寺藏,快,把阿光小姐请进来!”

      寺藏回说:“老爷,阿光小姐已经走了。她让我转告您,弥一郎少爷在京都很好,请不用挂念。正好冲田师傅也捎了东西回来,就顺便放一起了。”

      岛田一身冷汗淋漓,脱力地跌落回座。

      “夫君……”阿玉夫人颤声叫着。

      “没事,他没事,”岛田长长地吁了口气,话音一转,严厉地呵斥妻子,“已经说过那种事私下说说就好,不能传出去。咱们儿子可是在人家手里!”

      不再理会一味哭泣的阿玉,他望着门外逐渐阴郁的天色,背着手走了出去。良久,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哼,不知羞耻!”

      也不知道在骂谁。

      阿光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空气越来越沉闷,大雨怕是又要来了。连日的暴雨,心情都快要跟着发霉了。土方岁三从京都派人快马送来的东西,大概是能派上用场了。她完全不在意那对夫妻会如何地震怒和惊怕,冲田家的声誉绝不能被这样的丑事玷污。而且,也是为了总司好,真的传得太难听了,他怕是得被迫切腹来挽回名誉吧。

      那个夷女,那个可恶的夷女……她终生都不能原谅她。西南战争结束后的某一天,她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没有署名,来自异国,想了许久,她都记不起曾认识过什么异国人。一打开,薄薄的纸片掉出来,是张新拍的照片。她只看了一眼,手就忍不住抖起来,然后全身都在微微颤动。她拿着那张照片,高高地仰起头,好让眼泪不那么轻易地掉下来。

      谁都没有说,关于那张照片的秘密。那样相似的眉眼和笑容,一看就很熟悉,阿光从来都不曾忘记。但她难以承受,只得偷偷把那照片藏了下来,直到辞世前才拿出来烧掉。

      “哎……”望着半空中翩翩如蝶般飞舞的余灰,阿光老人或喜或悲。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便是她最后的辞世诗。

      她最挚爱的弟弟冲田总司,作为武士,至死都保持着他的荣誉。鲜少有人知道他和一个夷女的过去。

      而在庆应二年文月的某个下午,阿光只想能立刻下场雨,痛痛快快地下,把世间上一切污垢统统洗刷掉才好。

      之后没多久,就听见人说:“好端端的年轻俊彦竟被人泼上这样的污水,到底是谁在作恶?”

      “先前说是岛田家里传出来的,他家少爷不是也在京都吗?昨天阿玉夫人还在大发脾气呢,因为莫名其妙地就和那个谣言牵扯上了,弥一郎可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那还真是谣言了?真可怜呢,不管是冲田家还是岛田家。”

      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质疑:“那可就难说了,之前还那么言之凿凿呢。”

      但也没有凭据,连岛田家都澄清了。武士和夷女原本就是最匪夷所思的笑话,闹了一阵,渐渐地,也就被人们淡忘了。

      ***

      “阿岁那人倒真的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近藤勇有次和山南喝酒时这么说。

      当时山南敬助还没有因擅自离队切腹,他就坐在近藤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山南先生……”

      “是,”山南回过头,敛目答道,“土方先生一向很灵活,也不讲章法。”

      “哎,总司这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迷恋谁不好,哪怕就是个男人,也不会让阿光如此忧心。我真是无颜再见她啦。”

      “为今之计也只能让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了。”山南叹息着。

      一旁的藤堂平助就插嘴了:“直接杀了那女的不就好了?事后还能推给攘夷激进派,幕府再头疼,生麦事件不也这样挺过来了嘛……”

      “别说了,”近藤把酒盏用力搁在地上,话语间尽是惋惜,“那天我也在,就看着土方干脆利落地拿出阿光的信给总司看。土方写信给阿光说了那夷女的事,阿光回的信上通篇只有一个汉字,‘杀’。”

      近藤又说:“冲田当下就把刀放到了土方跟前,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一直在笑呢,可又不像是笑。他答应得很爽快,说可以,可以杀那女人,但是一定要由他亲自动手。一边说着话,一边伏下了下去,额头抵着地板,如此庄重。不由得不答应啊。”

      “可是,他又接着说,杀了她以后,他也将随她而去。阿岁气得当场就想挥起刀柄砸他脑袋,让他好好清醒一下。哎……”近藤重重地摇头,双手紧握,骨节都咯吱作响。

      那时候冲田抬起头,漆黑发亮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着两位兄长一般的人物。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同于平日里嘻嘻哈哈哈的样子,近藤没能看懂,只知道冲田是想得很明白了。他说:“我要那个女人,我从来都没有像想要她那样渴望过别的东西。她是我的,只有我才能决定她的去留。”

      混蛋呀,竟然把这种本是乞求的话说得这样堂堂正正,好像非得答应不可了。

      不过,因为这样,原本清冷得不像凡人的小子终于也有了一点大男人的气概了。只是他依旧是天真而纯净的。有些事,恐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

      北集会所偏殿的西北角有一间僻静的茶室,松柏掩映,人迹罕至。春寒未退时,从走廊上走过来,还是会觉得莫名寒意。

      手注香茗,土方岁三那张冷峻英俊的面容在袅袅烟雾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一个白发老者佝偻着身子跪坐在他对面,声音苍老而嘶哑:“您说的,我都照办了。只要冲田先生让那女子陪寝,我都悄悄把药掺在她的食物里看着她吃下去。冲田先生丝毫没有怀疑,请您放心。”

      “嗯,做得很好……忠野。”男人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受您的大恩,一直不敢忘记。”冲田总司的房东忠野俯身恭恭敬敬地向土方行了个礼。

      待他离去后,近藤才从隔扇后走出来。

      “这样真的不要紧吗?冲田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想法。”

      “且不说会生出什么模样的小孩来,光这么一桩丑事就足够他身败名裂了。绝对不能再让人知道了。也是为他好吧,阿光在信里正是这么拜托的,武士的血统绝不能被玷污。”土方捧起了茶碗,慢慢地喝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啪嗒”一声,梨花吹落在幽静的廊道上,一朵两朵,看着十分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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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叁拾贰 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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