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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叁拾壹 阳炎稻妻水之月 ...


  •   残阳西斜,暮霭沉沉,村子里却突然热闹了起来,已经有人围在稻荷神社前搭起了篝火,这是多摩村落里每逢正月必办的祭典。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榉木的香气,再细细闻,还透了点獐耳细辛清寒的苦味。

      许多人穿上了新做的衣裳,纷纷结伴前去。田间小道里,却有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慢慢低头走来。

      赶着往神社去的村民望见了他,便喊:“这不是冲田家的小子吗?”

      “哎哎……”那人抬起头,是个样貌俊秀的少年,叼着根苇草,和气地笑。

      “一起去神社呀。”

      顺着村人手指的方向,冲田这才注意到西边的火光已经升了起来,终于回过神来:“春日祭典啊……我要先回家一趟,待会见吧。”

      那村人还想和他说话,边上同伴已经急急地推了推他。两人耳语着什么,再看那镇定自若的少年,村人原本热情的笑容早就消褪得干干净净。随意敷衍了两句,就那么走了。

      少年咬着草,脸上还是先前那副懒洋洋的表情。这样近,即使私语声压得再低,他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金发……夷女……举止不端……家中……”

      小小的村庄里,流言比长着翅膀的鸟怪还可怕。冲田总司没有心思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刚刚把那女孩送走,正处在迷茫之中。明明玩得好好的,为什么最后又不高兴了呢?

      女孩子对他说:“你会忘记我的。”她的眼泪仿佛就是夏日的暴雨,说下就下,怎么都止不住。口中说着离别不再见的话,两人却紧紧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遇见你呢?要知道会这样,我就不来日本了。”一边说着,一边发狠地咬着男孩,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偎依在他怀抱里呜咽。

      少年握刀的手从来没有那样颤抖过,他总是稳稳地抽出刀,谈笑间就迅捷地向对方的脖颈砍去。微笑着把对手送去黄泉,是他一贯的准则。

      “啊,这样反而让人害怕……”新入队就被提升为五番队队长的出云人武田观柳斋私下评价冲田,“一番队的队长简直如蝮蛇般危险。”

      可如此了得的冲田总司,在初次降临的爱情面前,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学着女孩亲吻他的样子,整颗心怦怦跳地,把嘴唇印在女孩淌满泪水的脸上。他还无法体会到女孩心底深深的绝望,而这种苦涩要待许久之后他才能蓦然惊觉过来。只是在那时,终于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如针落地,难以觅迹。

      ——“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喜欢你。”

      少年耳畔回响起分别前的对话,不知为何,心中一动,继而是长长的失落。

      还没有想明白女孩的话,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了。天色终于暗了下来,一轮细细的白月升上了夜空,不远处神社弦乐飘飘,人们踏着太平鼓的拍子,围在篝火边欢乐地唱歌跳舞。

      春天又要来了呢。

      姐姐、姐夫他们应该先去了吧。讨厌,新八一定没有等我。可是,也不怎么想去了……脑子里又浮现起那双湛蓝的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如果不是这么急切地离去,他原本便是打算带着她去祭典上好好玩一玩的。

      屋里光线昏暗,很安静,应该没有人在。冲田松了口气,他还想着要怎么和姐姐解释一些事呢。

      他扯下了束发的捻绳,准备清洗掉一身的风尘,佛龛那边隐约有一两声轻细的呼吸声,他耳朵一动,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回应,刀早就出鞘,冰冷的切先割破屋内平静的空气,剑势骤然爆发。

      借着墙角一抹灯光,冲田眼睛兀然睁大。刀离对方咽喉只差分毫时生生顿住,去势太快,剑气反震得他虎口发麻。

      “姐姐……”冲田软软地叫唤着,语调里尽是后怕,“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只点了一盏和纸捻灯,阿光一身白衣,漆黑的长发披散到腰间,面容肃然。她看了一眼弟弟,他的刀还没有入鞘,微光倒映在清冽的刀面上,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凝神再看,光线又像被那锋利的刀口劈成了两半。自家弟弟那张俊秀出众的脸庞也在闪光中明明灭灭。

      “阿宗,你的身手越来越好了。”阿光慢慢地说。虽然弟弟已经改名为总司了,但她还是习惯这么叫。

      “哎……”少年的脸红了红,羞赧地对姐姐笑。

      “你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啊……”阿光说着,目光忽然由温柔变得深刻起来。

      冲田敏锐地感觉到姐姐和往常不同,不由得想往她身边坐。她应该是有点生气吧,毕竟难得回来一趟还出去这么久。撒撒娇说几句好话,她一定不会再介意了。

      阿光却喝住了他,声音从未如此严厉:“别过来,就在那里坐下听我说完。”

      “哎,是。”少年只得默默地收刀,依言而坐。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相继故去时,你还很小,连世间的分别都不懂。我抱着你,跪坐在临终的母亲大人身边,含泪许诺一定让你成为堂堂正正的武士,将来好光大我们冲田家。你去京都参加浪士组,出生入死,我从来都以你为傲,你做的是武士应该做的事。有时你还像个孩子,可做什么都有分寸。唯独今天……不,大概从之前某一天起,你就做了不该做的事,还尚不自知。”

      “姐姐……”

      “你带那个夷女回来,是想做什么?你被她迷住了吗?她只是个夷人,无论是身份还是样貌,都不配成为武士的妻子,我绝对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

      冲田逐渐屏住了呼吸,手心冒出了汗。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这是我们冲田家的耻辱。我把那夷女用过的茶杯、坐过的蔺席全都扔了,屋子彻彻底底地清洗过了,一点痕迹都不许留。看到那双异色的眼睛和古怪的模样,我就无比憎恶,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站在我弟弟身边?!没能把你管教好,而让夷人迷了心智,做出这等失格之事,都是我的过错……”说到最后,已是声音哽咽,无法自持。

      冲田早已磕跪在地,头都不敢抬起来。他震惊而惘然,姐姐激烈的反应显然是远远超过他的预料。在此之前,他带回家的每个朋友,姐姐无不是以莫大的热情来招呼客人的。只是因为夷人而被排斥甚至厌恶吗?他原本也是不怎么喜欢夷人的呀,甚至觉得杀了不懂得剑道的夷人会令武士刀哭泣吧,不过死掉几个无关要紧,就跟切萝卜一样。

      可是那个女孩子,他说不出自己是怀着怎样的感情,一次次地和她亲近。她啊,像只小猫,伸着爪子,一不留神就被挠了,正想着要不要发火呢,又突然亲昵地舔舐你了。冲田很想大声跟阿光说:“那个人啊,她和姐姐一样有温暖芬芳的怀抱,流的眼泪也和我们同样的味道,并不是什么怪物……请再好好看看她的眼睛啊……”

      可是他只能低低地,低低地说:“她只是我的朋友,一个很普通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会让你身败名裂,令冲田家一起蒙羞,”阿光平静地回答,“真是无颜面对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呢,好惭愧,我没有把你教好,唯有在神佛前自尽谢罪了……”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刀。

      “咔嚓……”这样干脆的声音冲田再熟悉不过了。他惊慌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姐姐的腰,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变得青白的脸。

      “啊,姐姐,不要,不是姐姐的错……”少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的心渐渐地发冷,因风寒还未痊愈的身体这时突然软了一下,而后发出剧烈的咳嗽,想去抚住胸口,却害怕自己一松手,阿光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刀刺入自己下腹。

      他咳得眼前都黑了,发亮的刀面上刃纹起伏不平,仿佛自己就是汪洋中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般无助,直到一双柔白细腻的手捧住了他的脸。

      阿光悠悠地发出一声叹息,还是无法全然割舍掉对弟弟的疼爱。她扔下刀,轻拍冲田难受得弓起的后背,眼眶里止不住的酸涩。

      冲田像从前那样,头枕着姐姐的膝盖,那股宁静温暖的气息随即包裹住了他。总算是平复了下来,一滴汗水从额间滑落,滴在那明晃晃的短刀上。

      “你和她是什么时候的事?”阿光还是没有放过。

      “不记得了。”

      “她永远都不会是我们家的人。贪恋不可得到的东西,会被神明摒弃。”

      “她就要和她父亲离开日本了,永远不会回来了。”那女孩是这么和他说的,冲田面无表情地重复着。

      “下次再让我见到她缠着你,我就亲手杀了她。”阿光冷冽的声音在冲田听来十分遥远,他疲惫得想立刻睡去,却不再是在姐姐的大腿上。

      他想要找个地方喘息,也许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变得不重要了。那女孩子说,她会忘记他。就这样吗?可是,不久之前,他才刚刚答应她第三件事,“永远都不要忘记我。”她颤抖着,像风中的树叶,悲伤地请求。

      她的家人一定也让她十分为难吧?这么一想,先前的那些不快就如冰融化了。他仔细地闻了闻,阿光已经在屋里点起了熏香。

      “那夷女的气味也要一并除去的好,不然今夜如何能睡得好?你姐夫心倒放得宽,没事似地和山南先生他们一道去祭典了。你不许去,回房间好好反省。”

      冲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那女孩子的气息还留在他的脖颈上,他们笨拙地互相亲吻着对方,他的手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她衣服底下的体温。可是啊,只能是一段幻梦罢了。忽然就生出了那么一点惆怅。

      风吹动纸窗,树影憧憧,能笛和太平鼓乐声交错,尖细的吆喝声远远传来,今次大约是请了江户的歌舞伎剧团来吧。

      不知怎么的,冲田记起了有一年和新八一起偷偷溜去看中村七三郎的表演。那个原本就美貌的男人涂上厚重的白粉,唇上点红,华贵的和服长长曳地,扮起女人来极其妩媚。剧名他是忘了,故事在他看起来也颇为枯燥。因为他无法理解描述的那种情爱。故事里的那位大人物迷恋吉原的一个太夫,不惜重金为她赎身,甚至为她做出许多荒唐之举,弄得自己声名狼藉,最后被迫归隐。新八说,这真有其事,说的就是仙台藩三代藩主伊达纲宗和高尾太夫。

      “哎,丢脸呐,”冲田笑嘻嘻地说,“名震天下的奥州笔头要是知道自己孙子是这副德行,会气得从坟墓里伸手出来把他拽下去吧。”

      “嗯,着实可恶呀,”新八难得也附和了他,“若不是有这样的人,幕府怎么会下令禁止武士进出吉原呢?害我每次都偷偷摸摸呀……”

      新八委屈得不得了,那副哀怨的表情冲田至今都记得。

      “哈哈哈,好玩……”想着想着,冲田就那么爽朗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在一片静寂中,犹如落地的珠子一般。

      阿光凝视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弟弟,神色复杂,可是她问不出什么话来了。冲田清亮的黑眸里,她看不到别的东西,也许有些光影晃动吧,但实在深不可见底。

      “姐姐,你说的话,我会铭记在心的。”冲田终于敛容正色道。

      阿光立刻松了口气,知道他总算放下来。这是件好事吧。她觉得冲田到了年纪,如果能早日成亲的话,根本不会被那种浪/荡的夷女所迷惑。有必要托山南先生给远在京都的近藤和土方他们带个信了。

      整个晚上,稻荷神社那边欢笑声未曾停歇,月影渐渐淡去,榉木的香气氤氲在风里。冲田总司伸手接住从窗缝间漏下来的几缕光亮,明明看着似乎充盈了一团东西,再一握,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已经好好沐浴过了,几舀清水下来,连带把那人残留的气息也一起冲走了。

      可是他心里空空的,睡不着,便走到中庭里打了桶井水,整个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心口一提,毛孔簌簌地张开,忽然清醒了许多。

      井水有一股咸咸的、涩涩的味道,像是谁流下的眼泪。

      ——“你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我喜欢你。”

      少年尽情地埋首其中,肩膀轻颤,无人看见他在哭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叁拾壹 阳炎稻妻水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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