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少年志》尾花先生

31、叁拾 晴天娃娃

　　“姐姐，我要带个新认识的朋友到家里来。”冲田总司咬了一口腌萝卜，很平常地说着。

　　“哎呀，那就带回来吧，我会好好准备的。”阿光这一年三十一岁，一副风韵十足的少妇模样，白皙素雅，长得和冲田总司有几分相似。

　　“嗯……”冲田总司犹豫了一下，抬头和姐姐说，“那个人啊，到时见了你可别害怕。”

　　“怎么说？”

　　“人嘛，倒是个好人啦，就是长得有点……吓人。”要如何确切地形容对方的长相，令冲田总司十分为难。

　　阿光坐直了，认真地教训弟弟：“总司，不可如此。怎么能以貌取人呢？”那架势仿佛她的弟弟依旧是个懵懂的孩童。

　　那天真的少年听了，立马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虽然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看起来颇为在意。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阿光心里也充满着期待。她比总司年长十一岁，招赘了一个名叫林太郎的男人为夫婿。父母早逝，这个最小的弟弟是由她亲手抚养长大的，与其说是姐弟，不如说更像母子。她总是想要了解更多的有关弟弟的事。

　　直到那一天，冲田总司拉开门，躬身走了进来，还一边对身后的人说：“到了呀，就是这了。进来，进来……”

　　她刚要喊自己丈夫出来，声音却在第一眼瞅见那人的相貌时生生顿住。

　　果真是很吓人。体态上看是个女子。那样的金发碧眼，穿着奇怪的服饰，无论怎么看都很不顺眼。偏偏弟弟手里还拿着那人的帽子，上面嵌了根羽毛又是怎么回事？

　　一向温柔可亲的阿光当下就变了脸色。她甚至感到恼怒，想要立刻就写信去质问近藤勇和土方岁三，当初把弟弟交到他们手里时，他们立下的承诺可曾记得。说好会一定会关照总司，可是为什么会让总司和夷人搅合在一起？村子里的人看到了又不知道会如何背后非议了。

　　“总司……”她把弟弟叫到边上，压低了声音责问，“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不是说可以的嘛！糕点茶水呢？我都快渴死了。”男孩子边说着边偷偷看了那夷人一眼。

　　“太不懂事了。”话虽这么说，可是日本传统女性的教养还是让她忍耐住了内心的不满，起身去准备了。

　　经过那夷女身边时，她瞥见她胸衣上方袒露出的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隐约可现，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心下对对方更加鄙夷。

　　“她好像并不欢迎我，你们这里的人都很讨厌看见我。”待她走后，夷女才慢慢开口，日语说得有些怪异。

　　“没有啦，我姐姐人很好的。”冲田微笑着安慰她，想伸手拍拍她肩膀，又突然想到什么，在半空中停住，赶紧害羞地缩回来。

　　女孩子在看他，湛蓝的眼睛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再一眨，仿佛蓄满了水，只要碰一下，就要哭出来。

　　冲田在她身边盘腿坐下，手臂往她那边靠了靠，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女孩子问他。

　　“嗯……那个……”他晃了晃手，袖子跟着飘动了起来，声音很低，他说得非常缓慢，“袖子啊，给你……”

　　“袖子？”女孩子还是没能明白过来。

　　“要是很紧张的话，就抓着它吧。”男孩子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去了。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然后，他感觉自己的手温暖了许多。

　　女孩子握住了他的手，悄悄说：“我不紧张。”她的声线有压抑的颤抖。

　　冲田想，呀，她又碰到我了。不过他并不讨厌，反而拉着她，往廊外去。

　　多摩正月里的天空是一片清澄的蓝色，又高又远，一望无际的晴空中没有云。站在屋敷前，阳光细细粒粒地洒下来，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心情就会变得很愉悦。

　　那个名叫玛丽史密斯的西洋少女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舒服地伸展双臂的日本少年，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难得把刀解下来，放在里屋，穿着简单的便服，整个人比往常柔和了许多。

　　她总觉得他像刀锋，随时会伤到自己，另一方面又不知不觉地被其吸引，心里充满矛盾。

　　当窗户下传来轻轻的敲叩声时，她便知道是他了。他站在重重枯藤之间，乌发上搭了片落叶，扬着头，脸上充溢着明媚的微笑：“可以出来吗？”

　　仿佛是魔法的驱使，她整颗心都要飞掉了。为什么不呢？她每天都在期盼着和他的见面，哪怕多待一会也好。

　　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把她带到这里来，这个男孩自小长大的地方，武州多摩郡。

　　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莲华草、榉树、古朴的人家还有未曾出现的猫头鹰，椽柱上刻着一道道年代久远的刀痕，印记着男孩子一年年地长大。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宗次郎”。

　　“啊，小时候爱玩耍，把自己名字刻在这了。”男孩的声音是那么爽朗。

　　玛丽摩挲了纹路，木头的芬芳在鼻尖飘散。她感到莫名的悸动，又抓住了男孩的衣袖。

　　男孩继续说：“我九岁的时候就去试卫馆学习啦，近藤先生他们都比我年长，每次练习的时候都很苦恼，为什么个头不能再高一点，常常只能刺中下腹的感觉太差了！”

　　“那你们的剑术是怎样的？”

　　“可不能光站着等，我喜欢的方式是挺身而出，斩击、再斩击。新八不一样，他很懒的啦，总是先摆出姿势站定了，等敌人按耐不住，露出破绽再出手。我啊，觉得还是干脆点比较有趣！”

　　男孩子越说越起劲，他乌黑的眼眸闪闪发亮，在那里，女孩子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像。他们差不多高。

　　他比划着，毫无察觉地，衣袖从女孩手心里滑过，仿佛刀已经握在了手上，做出了攻击的姿势。

　　劲风从正面而来，直接袭向女孩。回过神，男孩的手刀已经落在了她脖颈上，没有劈下。但还是让她大吃了一惊。

　　“嗯，就是这样啦。”冲田拍了两下手，笑眯眯地说。

　　“你可真厉害，”玛丽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要是能学个一两下子，就足够汤姆受的了。”汤姆是她的堂兄，儿时起两人没少打过架。在英国伦敦呆了几年，淑女式的教养依旧没能让她忘记这点小小的仇怨。

　　“我倒真的当过师傅。好几年前有在小野路和日野宿几个地方做过剑术指导。”

　　“那一定很多人争着当你学生吧？” 玛丽笑着看他。

　　“才、没有呢！”冲田脸上立刻浮现出惋惜的表情，“一个个地都闹起肚子痛啊，家里忙啊，不然就是上次的伤还未痊愈……太可惜了，我一直觉得我给别人带来了不好的运气呢，每次去都是这样不凑巧。”

　　“那是因为你从不留情的缘故，认真起来就不要命的武士先生。”

　　“近藤先生也是这么说。可是……那么多个大男人都比不上友子小姐吗？友子小姐啊，从来都是第一个到道场的，特地从浅草赶来学习，一句怨言都没有，了不起吧……”他停了下，想等身边人一句赞同的话，可没见回应。

　　再转头，玛丽史密斯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喂……”冲田茫然地跟上去。

　　“这些话去和友子小姐说不是更好吗？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女孩子心里有股无名的火，蹭蹭往上冒。

　　“你不高兴听吗？”

　　“一点也不高兴。”她真的是气鼓鼓的了。

　　冲田一副了然的模样：“哎，那我就不说啦。你们夷人确实不懂我们剑术的美妙呢。同样是女孩子，友子小姐喜欢剑术，你喜欢什么？这种奇怪的帽子吗？”

　　冲田又忍不住去扯她帽檐上的羽毛了。

　　玛丽这下更愤怒了，用力地拍开。她拈起两边的裙子，腰背挺得直直的，像要和他打上一架：“你，矮个子的家伙，我会用枪，你会吗？你的友子小姐会吗？”

　　冲田一脸莫名，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怒气是源自哪里，心里想，她对别人可不这样。他想起那天看到她下了马车，优雅地把手伸给了一个同样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笑容端庄，又恰到好处地透着少女的甜美。那人个头很高，少女站在他面前，只够得到他的下巴。他们离得很近，仿佛一低头，那男人的嘴唇就会触碰到少女的额头。冲田就站在不远处，呆立了好一会，直到新八吹着笛子把他唤醒。

　　“哎，你说，女人对男人一会笑一会怒，是怎么回事？”十几岁就混迹花丛的永仓新八一直是他在某一方面的私人顾问。

　　“对这男人是有点意思吧。女人嘛，就要若即若离，她才会对你穷追不舍呀。”永仓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地看他。

　　“什么呀，你又在乱说话了，绝不是你说的这么回事！”冲田立刻涨红了脸，找了个借口自己溜掉了。

　　可是，这次他无法再逃开。

　　那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就站在他眼前，嘴唇几乎碰到他了。他能感受到她温热芬芳的少女气息，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他觉得很苦恼，除了新八，没人能听他诉苦。

　　玛丽湛蓝的眼睛是天空一般的颜色，十七八岁的少女即使被教育成刻板的模样，依旧无法掩藏住她的率真。她对冲田低声吼：“快去带你的友子小姐来啊！”

　　“啊？为什么要带她来？”冲田又给问懵了。

　　“她不是会欣赏你的剑术吗？”

　　“那和带她来给我姐姐见一见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么说过。”冲田头痛极了，觉得和女孩子说话可真是一件需要天赋的事。

　　阿光捧着食盒，再次出现，对他来说无疑像是得了大赦。他红着脸，赶紧招呼玛丽：“来喝茶呀。好吃的年糕也请来一点吧。”

　　玛丽瞬间又变回了优雅大方的英伦淑女，双手合在身前，礼貌地对阿光道谢。

　　阿光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夷女竟然会说日语。最震惊的还是冲田，他以为之前那个蛮不讲理的女孩子只是一个幻象。

　　趁着阿光低头的时候，他靠近玛丽，悄声问：“哎，你不生气了吗？”

　　玛丽刚想瞪他，阿光又突然抬了头，她立刻换上那副常见的甜美笑容：“非常可口，您的手艺可真好。”

　　冲田捧着茶杯，无可奈何地浅啜。

　　阿光看着这明显不对劲的两人，心情十分复杂，良久没有说话。

　　拉门是打开的，乡下的风像卷起了毛边的布袋，呼啦呼啦地吹，带着杂乱粗糙的声响。盛产武者的地方就是和京都不同，连风都摒弃了那股文绉绉的架子，鼓足了干劲，直冲到屋子里来。

　　“什么声音？”玛丽听见了几声“叮咚”的脆响。

　　“啊，那是别人家的风铃吧。”冲田说。

　　“那一个挂在屋檐上的呢？”玛丽指了指在风中飘荡的一团白色东西。

　　“那个啊，是晴天娃娃。去看看呀。”冲田欢快地招呼着。

　　他们便和好了，又一前一后走到了外面。阿光安静地坐着，袖子里手在抖。

　　那样的娃娃，到处都有，一片简单的白布包着，用细细的绳子勒出了圆鼓鼓的头部，上面画着一个可爱的笑容。用绳子系着挂在檐角，随着风起起落落。

　　日影渐近，玛丽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说不出是哪里的热气，明明有这样的风。她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冲田，他正专心地眯起眼睛望着晴天娃娃，和她说：“这种布偶是用来祈求晴天的。如果你想在好天气里出去，就对着她说，请让明天不下雨吧，我给你美酒喝……还挺灵验的，嗯，你要试试吗？”

　　玛丽看着他秀气的侧脸，冲田刚好也转过头来，视线交叉，玛丽慌乱地把脸别开。

　　冲田想，她这又是怎么了？

　　“我喜欢晴天。”玛丽赶紧说。

　　“那我做一个送你，”冲田答应得很干脆，“很简单的哦。”

　　“我可以自己做。”

　　“嗯，那就再做一个雨天娃娃。”

　　“我讨厌雨天，湿漉漉的，在伦敦那几年可真待够了。”玛丽摇摇头。

　　“下雨天也挺好的啊，比如池塘里可以看到蜻蜓低飞，鱼会浮上来冒泡，还有，春天农忙时雨可金贵啦。”冲田朝她笑，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说的只是些平常的事，玛丽很喜欢听，她的头又不自觉地移向了男孩一点。

　　“最最重要的是，你啊，以后高兴了，就把晴天娃娃挂在你窗子前，生气了，就挂雨天娃娃。这样我远远看见了，才知道要不要去找你。”他说得可真认真，微微含笑。

　　“为什么？”玛丽不动声色，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然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惹到了你，你可比老天难测多了。其实呀，你也可以随身带着，碰到好事就伸出左手，喏，晴天娃娃。万一要发火了……哎呀！又是雨天娃娃了……”冲田痛叫起来。

　　玛丽很想用力踩他一脚，可是她眼角瞥了瞥屋里。从阿光那个角度看不到这里来。她想了想，这个家伙是在嘲笑自己呢，怎么教训他好？手不由自主地捏住了他柔软的耳垂，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嘴唇已经印了上去。

　　冲田摸着自己的耳朵，那里正慢慢地发烫。

　　“晴天娃娃了……”他轻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