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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贰拾玖 彼方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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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田总司早已抱着被褥,弓起身体在一旁呼呼睡去,看上去就像个还未长大的孩童一般。
永仓新八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看了好一会,烛火早已灭去,炭盆里还有一些微弱的热气萦绕在这个房间里。永仓可没胆量敢趁着那小子睡觉时恶作剧一番,他知道不能轻易靠近他,新选组里人尽皆知,第一番队的队长睡梦中也能拔刀杀人,他的刀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手边。就在那被褥边,握在他纤细如女子般的右手里。
永仓新八第一次见到冲田总司时,是跟着近藤勇来到小石川的试卫馆里,冲田还是个孩子,大老远举着竹剑笑嘻嘻地就向近藤冲来。那时的他是否能料想得到今日的种种?如果没有跟着近藤加入浪士组去京都,也许冲田依旧是试卫馆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吧,以他的剑术,将来必成臻完善境地的大家。
终究是沾染了血污啊……永仓新八晃了晃有些酸疼的脖颈,起身走了出去。外面已经寒风裹挟着点星雪粒呼啸而过,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浅草的撞钟声雄浑,一声一声从不远处传来,夜色苍茫的时刻,越听越是清醒。他想去喝酒,坐在品川宿的某个小驿馆里找人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像他第一次和师傅来到江户一样。过去了许多年,人总会变化,只有死掉了的人才会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如今,她早就化成一堆白骨了吧。
永仓新八从未和任何人,包括他素来敬重的近藤勇,说起过他入住试卫馆前的那段经历。
安政五年,年满二十岁的永仓荣治正式改名新八。他已于一年前获得“神道无念流免许皆传”的认可,为精进剑术,决志脱藩,以一介武者的身份,踏上了前往诸国修行之路。
第二年,他在大和一带结识了一位有道僧人。那人说,他从东都来,沿东海道,途经相模、伊豆、尾张、伊势等地,旅途见闻不断,煞是有趣。
永仓新八正和他坐在一处长檐下避雨,手边还煮着山药,随口说道:“东海道啊,几年前我也曾和道场里的师傅从那走到江户去,还在品川宿那里住了大半个月呢。”
“说到品川宿,五年前在那里发生了件奇闻,不知道施主可曾听说?”
永仓新八算了算,正是他第一次去江户的那年。他摇摇头。
僧人便说了:“那年的冬天,品川发生了一桩令捕吏十分头疼的命案,接连几个无主的浪人命丧旅笼,死状其怖。追查了多时,都找不到线索。”
“品川那种地方云龙混杂,即使幕府有令禁止,武士浪人之间的私斗依然无法避免。死了几个浪人,也能让与力上心吗?”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不妥。”僧人皱着眉头直叹息。
永仓轻轻一笑:“哎,抱歉啊,这位师傅。您再往下讲。”
僧人这才又说:“昔年天下初定,家康公在江户开幕,东海道便成了往来的必经之地,四宿之一的品川宿更是人潮云集,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的浪人身怀本领,酒醉后一言不合就拔刀的事确实常有发生。只是依据那数人死状可判,都是死于同一人之手,先是一刀割喉,之后不但剖胸取心,更令人发指的是,还将死者那……那/话/儿一并除去。临走前还留下一片藤袴作为印记。”
“啊?”永仓新八瞥了一眼僧人下处,做了个刀切的手势。
僧人闭目默然片刻,接着说:“捕吏追查了此案,才发现这几人竟是旧识,而且还都是因为在江户犯下大案被火付盗贼改通缉的恶盗。原本各自逃窜已久,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又纷纷回来了。也许是捕吏的动作太大引起凶手警觉,那之后凶手再没有出现,风波也渐渐平息了下去。直到数月后,小名木川一位御家人被杀,才真正惊扰到本所奉行,听说连某位老中都出面了。”
“小名木川以北那一片住的可都是旗本、御家人啊。那凶手不是专门在品川宿的笼舍猎杀浪人吗?听起来好像是一直吃着糙米饭团的脚夫突然有天大摇大摆地被人请进了深川的高级料亭好酒好菜供着呢,很有趣嘛。”
“哎,施主……您这又不妥了。”
永仓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是,是,您再继续说吧。”
僧人叹了口气,说:“那位御家人与浪人们死法不同,身中数刀,首级不翼而飞,但是凶手同样留下了一片藤袴在边上。”
“什么呀,这回又让凶手逃走了吗?”
“可不是,但凶手是谁倒是知晓了。”
“哎呀,是怎样的来头?”
“阿弥陀佛,”僧人按着佛珠,念了句佛号,才说,“谁能料到竟是个普通女子。那女子平日里在品川笼舍说唱,是位颇有些名气的女义太夫,年纪并不大,借着身份的掩护,轻而易举地就能接近那些浪人。”
“长得美吗?”永仓摸了摸下巴,颇感兴趣。
“据说样貌十分平凡,毫无姿色。”
永仓失望地“啊”了一声。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浪花曲调唱得很好,连那位风雅的御家人都闻名把她请进了自己宅邸。听说当日她穿着一身藤袴纹的素色和服款款而至,那位大人第一眼便看呆了,一曲过后就留了她单独说话。哪能料到,这女子竟把刀暗藏在三味线里头了。”
藤袴纹的和服?永仓突然一惊,手里的山药顿时掉到了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呼呼吹了口气,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啊,烫到了……师傅,您也来一块吧。”
那僧人合掌谢过后,又说了:“那女子也受了重伤,本逃不了多远,但其躲藏本领也高,迟迟没能找出影踪。最后,居然是因为一个吉原末等妓/女的通风报信才在妓寮里被抓到的。”
永仓一边细嚼慢咽地吃着山药,一边听着僧人叙述,偶尔抬一抬眼。
“那女子被绑到了奉行所,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自己杀人的缘由,竟是为了给死去的养父报仇。她的养父是个取得“法眼”称号的医者,和被杀的那位还是同在幕府里共事的好友。嘉永六年黑船来航,她父亲偶然之下救了个受伤的夷人。为了答谢,那夷人赠了件西洋的宝物给他。不料就为了这事惹恼了他的好友,向上告发他通敌,他父亲无奈之下唯有切腹来表明心志了。”
“那几个浪人又是怎么回事?”
“罪孽啊,那些人趁着她家衰败,将她家洗劫一空,杀掉仆人,还放了火。看那女子惨烈的报复手法,想来约是经受了身为女子的可怕屈辱吧。据那女子说,她先是找到了其中一人,从他嘴里得知背后竟是有人主使,再问,才知他们全都受命于她父亲的那位好友,原来是对那宝物动了贪念。罪过啊……那女子便以这人的名义发信,把那些曾经洗劫她家的盗贼们一个一个地骗回江户杀掉。”
“报仇虽是大义,但和夷人沾了边,幕府方面恐怕也不好处理了吧?”永仓吃完了,擦擦嘴,认真问道。
“是啊,那女子的下场又能怎样呢?”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啊,又能怎样呢?”永仓新八跟着重复了一句,“对了,可曾知道那女子名字?”
“只要是涉及到外夷的事,奉行所自然会极力遮盖下来。至于那女子的名字来历,本来就不见得有多重要,如今更要抹去了。”
“还挺厉害的嘛,那女人。”永仓说道。
僧人看了看永仓,最后说:“施主啊,行走于刀尖上,也切莫失了您那慈悲的心肠啊。”
永仓点点头,笑了起来,圆圆的脸稚气未脱,脱藩的这一两年里,他手上确实沾染了不少血腥。
而后,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情形,想起了那个记不起样貌,也不知晓姓名的女子。
她问他:“如果我是武士家的女儿,您会和我结亲吗?”
她穿着她父亲为她做的藤袴纹和服,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等他,心怀一个少女未竟的愿望。
啊……还有什么能比嫁给意中人更美好的少女情怀呢?
永仓新八想了想,咧开嘴笑。
他很久都没有去过江户了,很想念那里的酒,如果能碰到美人,搂着春宵一宿也很不错。
于是,他便真的去了。
当年那个妩媚的女人,他又再次见到她了。她在吉原,已经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交给罗生门河岸啦。
“啊,客人,来过夜吗?”她不复从前的美貌,放纵的生活让她衰老得很快。此刻,就只是一个底层的妓/女发髻凌乱,领口大敞,娇笑着抓住他的衣袖,向他兜售生意。
她认不出他了,可是他还记得她。
永仓任她拉着进了一间小屋,左右环视了一番,才笑眯眯地说:“小圆小姐,好久不见……”
那女人手一抖,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了他的手。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好一阵子没有接到什么像样的客人了,才勉强笑了笑:“我不是小圆,我叫阿喜呀。”
“啊,是吗?阿喜小姐……”永仓抽了抽鼻子,屋子里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些。他这人一向随意,还是笑嘻嘻地挑了处地方坐下。
那女人也不再言语,就开始麻利地解衣带。
“哎,我说,您穿着衣服可比不穿好看。”
“原来客人您喜欢穿着衣服办事呀……”她笑着又缠上来。
“那倒不是,我只喜欢和美人做那事。不过老实说,您脱了衣服的话,应该只值二十文钱,穿着衣服反而还好些,我可以给你一个小判。如今的您啊,一个小判总算可以买得下了。”永仓笑容明朗,侧着脸,语气欢快地和那女人说。
她脸色变了变,终于是想起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你啊……”她整了整衣服,往后挪了下,才说,“武士跑到吉原来玩,不怕我去告密吗?”
“哎,您都已经把这当本事了呀,”永仓那双杏仁眼眨了眨,神情很无辜,“反正您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
“别说我,您不也像扔破布一样把那蠢女人给扔了吗?不然她哪里还记得替我父亲报仇的事啊!她长得丑,又不会伺候人,怎么能跟我比,您是不是一直在后悔没选我?哈哈哈哈……”她声音尖刻极了,全然不是昔年的柔媚。
“嗯……确实很蠢呢,都被出卖了一回了还跑来这里找你。不过真的没得比啊,同样是姐妹……你们是亲姐妹吧,一点也不像。”
“谁和她是姐妹?她不过是我父亲在饥民堆里捡来的!一个庶民之女也配当成武家的女儿一般对待吗?凭什么能和我一样!我父亲就是被她害死的,还假惺惺地报什么仇?我也是被她害的,不是她,我们家会这样吗?我会被那些人给糟蹋了吗?她也在那里,为什么受辱的人不是她这个把那个夷人带回来的罪魁祸首,而是我!呜呜呜,我长得美有什么错!我明明是要嫁给身份高贵的武士的,怎么能让那些龌龊东西给……呜呜呜,那个丑女才是害了我父亲的凶手!她该死,最该死!”说到后面,她状若疯癫,扭曲了的面容得更是惊悚。
永仓依旧面带着微笑,边听边摸着下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还在继续歇斯底里地叫骂着:“那夷人能给什么好东西来?一个转一转就能自己唱歌的破盒子!也只有安藤直人那种假装风雅的伪君子才会当宝!我父亲也是傻,竟然什么都和他说!他就是傻,才会把那个丑女领回家来!呵呵呵呵……以为光靠那丑女就能报仇吗?那群畜生蒙着脸,如果不是我,不是我记得那男人腰上的胎记,不是我忍受屈辱,一次一次在品川那种鬼地方陪着每一个可能的男人睡觉,能真的把他找出来吗?为父亲报仇的人是我才对!我也绝不会放过她!叫她杀了那大阪人一了百了,假意仁慈什么,不是她我能被卖到这来吗?还假惺惺地要带我逃走,分明是受了重伤来求我可怜她!”
“还有你!”她忽然把脸凑近永仓,生生把他吓了一跳,“你算什么,一个小判还想和我过夜!侮辱我的人都得死!告诉你,她本来还想自个把那钱收了呢,呵呵,要不是我眼尖……我早该知道她会给你通风报信的,那个贱.人除了帮别人害我家,她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哈哈哈,以为这样就能有归宿啦?最后还不是白白做了空梦!”
“其实吧,她穿着那身藤袴纹的和服还是挺合我心意的,有点后悔呢。她好像很喜欢藤袴……”等那女人喘息的时候,永仓慢悠悠地说,嘴里发出“啧啧”的类似惋惜的声音。
这下更惹恼那女人了。她咬紧了牙,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一字一句地说:“我松阪町速水家的家纹也是信子那野种能配穿在身上的吗?”
原来如此。她名叫速水信,家住在江户的松阪町啊,《忠臣藏》的故事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啊。永仓新八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也算不枉此行了。
他掏出一枚小判放在地上,想了下,又多放了二十文钱,和当年一样,又有些不同。
“二十文是你的,这一枚小判嘛,你替她收着吧,”最后,他双手合十,杏仁般好看的眼睛里装满了亲和的笑意,“拜托啦,阿喜小姐。”
走了老远,直到那女人难听的怒骂声终于彻底消失,他才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想,果然还是喜欢藤袴的香味啊,果然男人啊还是年纪稍长才会知道得多一些啊。他觉得很遗憾,至少应该亲一口那个记忆里面容模糊的女人……嗯,反正、反正都花了钱的,是吧?
“嗯,好可惜呢……”他长长地叹气。
“听说你和品川的某个女子曾有过一段情/事,是真的吗?”很多年以后,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这些昔日的同伴都早已辞别人世了,新选组早已成为历史的云烟了,有人这么问一个名叫杉村义卫的老人。
“嘿嘿嘿……”他咧着嘴只是笑。
“是个美人吗?”
“呵呵呵……”他拈了拈白须,还是笑。
“还记得她名字吗?”
“我见过的美人太多了,哪里会一直记得啊……”他摆摆手,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隐居在北海道的前新选组剑客在自家屋后栽种了一片藤袴,没人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