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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贰拾柒 彼方(上) ...


  •   “哟,怎么没点灯?”拉开门,那个脸上总是透着一股得意劲的小个子男人走了进来。这次他总算记得随手关上了。

      冲田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望向顶棚,已经出神了许久。他的脸颊因为有点发烧而通红通红的,到了晚上,松本友子亲自端了个火盆进来给他取暖。刚又被那姑娘逼着喝下了一整碗驱寒的药,房间里飘着一股苦苦的味道。

      这时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不说话,有人却停不下来:“啊呀啊呀,大冷天跳池里的感觉怎么样?不过你也赚够本了,那个夷女大老远哭着来投怀送抱,我刚看到友子小姐眼睛里都快滴出血来了。尤其是山南先生,他虽没说什么,但现在还在松本先生那打听那夷女的来历呢。哦,对了,你喜欢西洋方便简单的那种小药片呢还是日本人习惯喝的药汁?啊啊,西洋的女人可真热情奔放啊……”

      “新八,新八……”冲田轻轻地喊。

      “有何指教?”永仓新八咧了咧嘴,回过头看他。

      “别点灯。”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一样。

      永仓新八便缩回了手,找了个地,舒服地盘腿坐下。他等着冲田继续往下说,但屋子里除了时不时几声咳嗽外,只有炭火烧起来“噗吱”的响动。

      火苗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渗透到空气里,变成了谁也舍不得打破的安静。

      直到新八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冲田才开口了:“今天的事,土方先生一定会知道吧?”

      “既然明白,那你还去做?”

      “就算什么都不做,也瞒不过阿一。他就是土方先生的眼睛。”

      “阿光那边呢?土方先生会写信给她的吧。不过到时你已经回京都了,不用担心。”

      “不,我会自己告诉她。”

      新八愣了下,随即干笑两声,说:“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和她……”

      “不知道,没察觉地就这样了。”冲田摇摇头,跳跃的红色火舌映照在他纤细苍白的手上,那只手正紧紧地攥着被褥的一角。

      “这种事嘛,谁也说不清。”

      “我心里空了一大块。”

      “被一个女孩子偷挖走的。”

      “能补得回来吗?”

      “难说。可能一时半会就会好起来,也可能要三年五载。运气不好的,一辈子都是这样。”

      冲田咳了一声,忍不住笑了:“你又胡说了。”

      “哪的话,我也是过来人。”

      “真有那样的女人,那一定力大如金刚吧?青面獠牙,挥着铁锤,才能把你的心敲碎一角。”

      “确实是个……丑女,其实她长什么样我真给忘了,”新八眯了眯眼,像陷入了一段往事里,“哎,别笑,这是真的。”

      “说来听听呀。”冲田还是笑。

      “她的名字嘛,也忘了。喂,认真点,听我说完。”

      “好,好,永仓大人。”

      “那时我还被叫做永仓荣治,连神道无念流的目录级都还不是。有次机会,四代目冈田助右卫门先生让我跟随他来江户办点事。那是我第一次来江户,之前都在松前藩击剑馆修习剑术。几年后我才会经过试卫馆认识近藤先生,嗯,土方先生当时应该还背着药箱,顶着大太阳四处卖药吧,哈哈,什么?叫我别笑,你自己的下巴呢?都快笑掉了吧?

      我们住在品川宿,对,就是沿着东海道过来的那个最大的驿道。生平第一次出远门,我很兴奋,每晚都睡不着。几天了,一直是这样。品川宿那样的地方,什么人都有,我们住的那个旅笼从早到晚都可以听到三味线啦尺八啦太鼓啦这样的声音,还有男女的欢笑,很热闹。那旅馆本来就小,纸拉门其实什么都隔不住,到了后半夜从内廊上过,有时会听见隐秘的喘息声……嘿嘿。

      江户四宿之一的品川宿是幕府许可的暗娼场所,所以流莺特别多。喂喂,别皱眉呀……有天我在下楼的时候,碰到了一群艺者,男男女女,大概七八个,背着琴,提着鼓,其中有个女人长得特别妩媚,还看了我好几眼呢。听店家偷偷说,这是个枕艺者,只要肯出多一点的夜度资,是可以找她过夜的。

      是啊,幕府是不允许艺者擅作私娼,被抓到是会被卖到吉原做下等妓女的。所以她不随便接客,也是挑人的。资费想来也绝不便宜,我当时是没钱的,不然真的有点心动了。

      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女人,独自背了个很大的行囊,手上也提着鼓,腰间别了顶斗笠,头上包了手巾。我走了过去,和她擦身而过时,闻到了一丝藤袴的味道。

      她一步步地走,还喘着气。同伴早就到楼上休息了,除了那美貌的女人,其他人都住在一个大通铺里,晚上据说有表演,没人等她一会,帮她一下。结果还没上楼呢,就被店家拦住了,‘去,去,你到那边去。’他指的是马厩旁的一间小杂屋。

      她没有多说就转了身。我恰好站在她后面,东西太重,她的身形有点不稳了,便好心地接过她手里的鼓,和她说:‘我来帮你一把。’顺便就让她把系在后背的包袱解下来,交到我手上。她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店家在后面喊我:‘这位小哥,您可小心了,这人是刚刚生过大病的。’

      我瞟了那女人一眼,她默不作声地站着,对店家的话全无反应。我摆摆手,也不是很在意。

      那杂屋堆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门上都布满灰尘,杂草啊木柴啊一摞摞的,最难受的是隔壁马厩飘过来的那股恶臭。她平静地抱了些草铺在地上,从我手里接过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草铺上。走到我前面,低声说:‘多谢您。’

      我这才看到她的正脸。怎么说呢,具体的样子我是真的记不清了,总共也没仔细瞧她几次。嗯,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五官很普通,但拼凑在一起真的说不上好看,只有一双眼睛很黑很亮,就那么看着我。她解下了手巾,露出一个大圆髻,梳得非常细致。斗笠也放在了一边,腰间原来还挂着一个小袋子,藤袴的清香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她低头从包裹里掏了一会,才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

      ‘诶?’

      ‘这个,请拿着吧,’她说,‘很好吃。’然后就去忙活了。

      里面装着花林糖。

      我不急着走,站着看了一会。她包里的东西不少,都是些零碎的日用品,还有几件男人的外褂,连药盒子都有。

      我好奇地拿了一个起来,她瞥一眼,说:‘这是山归来,治花柳病的。’我不惊讶,但她说得那么自然从容,毫不扭捏,倒让我刮目相看。

      ‘你的病好些了吗……’忽然察觉自己问得很不妥当,连忙住口。

      她倒也不见怪,平静地说:‘是饿的,饿得快死啦。’

      第二次见到她,是傍晚了。她坐在水井边洗衣服,用一个很大的盆子,跟店家借的。那些旅店一边很欢迎游女啦暗娼啦艺者啦到店里来拉生意,客人有需要,他们也能拿点分成,另一边又非常鄙夷,觉得她们低贱,木盆子都是专门准备的,店家自己是不用的,怕沾上些脏病。

      她看到我,就像没看到的样子,又低头继续洗。

      本来我也要走回去了,但又听到一阵斥骂。一个女的跑过来打了她一巴掌,是她的一个同伴,因为很不满她把装着所有人东西的包裹带到了杂屋那去了。

      ‘没见识的东西,不知道那是客人送给我的腰带吗?都沾染了臭味了,叫我晚上怎么戴!’

      她被井水泡得发白的手往身上擦了擦,二话不说就飞奔而去。不一会又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条腰带,挂到树下吹风。‘再过半个时辰就好了,我给你送楼上去。’她说。

      她神态一直都是这样平和。在品川宿的十来天里,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她。无论是被脾气暴躁的同伴呼来喝去,受尽客人的白眼,还是在别人纵情欢乐时,守在门边等候吩咐,酒宴过去了,又得自己收拾所有的残局,她都一声不吭的,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有点武家女子的坚韧。

      我房间的对角住着一个大阪来的商人,很有些钱,包了他们几天。他也请几个同乡一起来,有时会带上两三个漂亮的游女。那些女人常常跳舞跳到大半夜,然后一个个被喝醉了的男人搂着领进了别的房间。我出去解手时,碰到过两次,衣服都拉到腰上了,整个人醉得神志不清,声音很低,像在呻.吟,吓了我一跳。

      更惊吓的还在后头,等他们过去了,内廊上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我回过头,她端着食盘站在门边。鼓声响了起来,然后是三味线,几个男人拍着手唱歌,女人发出尖叫,而后又是吃吃的笑。我不确定那叹息来自她,也许是夜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出来了。

      ‘你要吃点吗?有刚做好的天妇罗,很大的虾。’她像是主人一样,自己用筷子夹了块,放我手心里了。

      我已经睡不着了,根本就没法睡。我不像冈田师傅那么沉稳镇定。

      我一边不客气地把天妇罗放嘴里咀嚼,一边和她说:‘我不是小孩啦,不要用这种哄小孩的口气和我说话。’

      ‘那你多大?’

      ‘总之很大啦。’我不愿意告诉别人我只有十六岁。

      她笑了一下,转身要走。

      我突然拉住她:‘和你一起的那个很漂亮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对,就是自己住一间的那个。我想问问,找她睡一晚要多少钱?’

      其实我没什么钱,但就是有点想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贰拾柒 彼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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