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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贰拾陆 无心的情物 ...

  •   第一滴雨星打下来的时候,松本友子刚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周围一阵寂静,反而是那夜空中怒放的烟花五彩缤纷,照耀得黑幕如同白昼般亮堂。她推开了窗,各种喧杂的声音从晚风里缓缓地飘了过来。仔细聆听,隐约还能辨得出有新年集市的喧闹声,混杂着岁末“神乐”的表演,好像街道中间走来了一群身穿大褂和服,头戴乌冠帽的白面男人,边走边弹奏器乐。山车一辆接着一辆过去,耳边有人打着拍子轻轻地唱起了囃子物,那时的她兴奋地想抓起身边人的手,一起加入随兴跳舞的行列里去。

      可是转过身去,人潮拥挤,那人却不在灯火之中。就像现在一样,再探过头往下看,异国街道华灯初上,雨丝很细,烟花还在绽放,声音却已经远去了。那是别人的神主诞生日的庆典,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只是个疲惫的旅人。这里没有她熟悉的乡乐。

      她不在日本,她在英国。而此时,离幕府时代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几个年头。

      松本友子伫立在窗前,火光映在她不再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

      “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
      去情死,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步步临近死亡,梦中之梦才凄凉。
      天将晓,钟声断肠,数罢六响剩一响,听罢第六响,今生便埋葬。
      寂灭为乐,钟声飘扬。”

      她摸了摸系在手腕上多年的一条红色小绳。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纪念,也是托了另一个女人的福气。想起来,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日吧。

      像在回应她的心绪,两方刻着小花纹样的桃木片“啪嗒”作响,渐渐地把她带回过去的时光里。

      ***

      冲田总司悄悄从后门溜了进来,人还没跳上内廊,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再一看,永仓新八叼着根杂草,靠在柱子边翘腿仰卧,嘴巴吧唧了下,发出轻佻的问候:“哟……”

      男孩子白净的脸上立马泛出一层薄薄的红。

      “又去你相好那呀?”

      “都说了我没相好的了!”男孩羞恼地只想把对方的嘴缝起来。

      “你身上那股女人的香气是骗不了我的。”

      “诶?”男孩愣了愣,真的低下头细细地嗅着自己的衣服,“没有啊,我又没碰到她。”

      “哈哈哈哈哈哈……”永仓新八捂着眼睛,笑得停不下来。

      男孩这才意识到又上当了,扭过头,脱了鞋履就走。

      仅隔了一扇板门,松本友子站在厨房口,不知不觉下唇都咬出了血。

      ***

      松本友子没有想到冲田总司会自己主动来找她。她原本捂着脸,坐在房间里偷偷哭泣,听到冲田温和的声音,所有的伤心一下子消失了。

      “啊,友子小姐,听说浅草这边到了晚上,集市会更加热闹,您要一起去吗?”

      松本友子沉默着没有回答。透光纸拉门上浮动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她的视线都聚集在上面了。

      门外的声音却不安了起来:“那很抱歉,恕我打扰了。”脚步声已经往外去了。

      “等等,冲田君!”她急了,赶紧追了上去。

      冲田站在长廊下,日暮在他身后氤氲出一片大好霞光。

      “就我们俩吗?永仓先生……”

      “他死了。”男孩从容地说。

      “什么?”

      那个“死了”的人此时正和山南敬助一起慢悠悠地走在前往茶屋喝花酒的路上,忽然背后一阵阴森,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永仓君,还好吧?”

      “没事。”永仓新八摆摆手,揉了揉鼻子。就在刚刚,冲田恳切地拜托他陪他一起去集市逛逛,想着晚上可以好好地美人在怀,他对冲田那种小孩子的玩乐完全提不起兴趣。但是逗逗他倒是可以。

      “先说说去集市做什么?说了我就带你去。”他随便掏了两下耳朵。

      “就看看啊。有烟花,神田神社的人会沿街表演,还有……”在新八审问般的注视下,男孩红着脸终于说了,“我想买点东西。”

      “那就买呀。”

      “女孩子的东西,这个你懂得多。不找你能找谁?”

      “眼前的不就有一个?”永仓新八朝松本友子的房间努了努嘴。

      “啊,怎么行?那样太冒昧了,不好再麻烦主人家吧。”

      “哪里会?她欢喜还来不及。”新八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男孩张着嘴巴,喊不出话来。

      也好,他无心的一句玩笑话,成就了松本友子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回忆,二三十年后再想起来,又心酸又喜悦。

      那个晚上,真的很热闹。因为是岁末了,出来置办年货顺便逛逛集市的人很多。浅草的集市是江户最有名的,不但摊贩云集,货色齐全,还会请到一些平常不常看到的太夫们来做游街表演。

      比起装饰华丽的山车,冲田总司从小就更喜欢看“越后狮子”这种孩童的舞狮技艺。十岁的时候,他曾经混到一群年纪相当的孩子里面,和他们一起舞狮,兴奋地闹腾了一晚上,直到姐姐阿光抹着眼泪寻来,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揪走。他长得太秀气,年纪又小,身后的人们纷纷咂舌:“哎呀,是个小姑娘呢,可真大胆。”

      “阿光小姐为什么能找到你?你不是躲在狮身里面吗?”友子笑着问他。

      “因为我看到姐姐哭了,所以就自己站出来啦,”冲田羞赧地说,想起了那个美好的夜晚,“真的很好玩,不过很可惜,我现在是大人啦。”

      夜空里流光璀璨,照亮了浅草和边上的深川。江户最大的烟花铺之一“玉屋”打败对手“键屋”,承办了这一年浅草从师走日开始到大年夜的礼花盛宴。

      耳边轰隆作响,他们离发放烟火的地方太近了,五彩缤纷的焰光不断地在两人头上炸裂,。友子捂着耳朵,迈着小步,紧紧跟在冲田身后。

      冲田从一开始眼睛就在四处张望。他不断地流连于小摊贩之间,拿起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很仔细地瞧了瞧,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

      友子想凑近了听,可是三两个人从中间过,很快地把他们挤开。

      冲田皱了皱眉头,一伸手,就把她勾到自己身边来了。虽然立刻就松开了,友子还是从那转瞬即逝的温暖里感受到一丝丝的甜蜜。

      她慌乱极了,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冷不防,冲田问:“友子小姐,作为女孩子的你,会喜欢一些什么样的生辰礼物呢?”

      这回她是真的被惊吓到了,随即而来的是想大声哭泣的冲动。他还是有点喜欢自己的吧,即使在外面寻了女人,那也是在京都跟一些不好的人相处才沾染了这点男人的习俗。这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她摸了摸明明在发痛的心,还是对自己这么说。

      冲田是那么认真,他黑得发亮的眼睛里不起波澜,薄薄的两片嘴唇却害羞地抿着。

      “一些女孩子常用的胭脂吧,花簪啊,半月梳啊,这样子的。我的生辰……要到水无月,还早。上一个生辰,我哥哥送了我一身新和服……啊,不不,随便什么都好,”友子说着还是觉得不妥,赶紧再补上,“不用送了,真的不用。”

      冲田低着头,正在琢磨。友子后面说的话,他都没怎么听。脑子里浮现着一个盘岛田髻的和服少女影像。她的刘海和发髻间插着根梳子,鬓发上又别了支花簪。再细看,头发竟是金色的,还带着一点卷卷。本来已经雪白惊人的肤色涂了铅白粉,配上那双眼角描了线的蓝眼睛,诡异且悚然。一笑,白齿红唇,无端地却令少年背后惊出一身汗。

      不行,不行,太可怕。西洋人怎么能作日本人的装扮?他轻呼着气,连连摇头。

      回过神,一只纤细的手已经握住了他。

      友子小鸟依人地靠着他,眼里都是期待。

      冲田想说话,目光正好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吸引住。他大步就走了过去。

      一排排柳条上串着一溜的小饰物,有红色绉绸做的髻结,有蝶铃坠子的花钗,都很常见,女孩子们都离不了的。可是,冲田却指着底下挂着的一条小小的链子问:“这是什么?”

      几条细细的红丝绳严严实实地编成一扎,从两片指甲大的桃木片顶端穿过。那桃木片被雕刻成小花的形状,上面还用朱笔绘上精致的纹样。放在鼻子下闻,有股淡淡的清香,像少女的味道。

      “桃木,可辟邪的。”小贩赶紧兜售。

      冲田不动声色,只是端详着那玩意。

      友子站到了他边上,也跟着看,但更多还是在看他。

      小贩没有几个不机灵的,又说了:“这链子要戴手上才好看。客人,您想啊,姑娘家细细白白的手腕,没点装饰怎么行?”

      “哎,还有这个用处?”冲田眨了眨眼睛。他以为是挂在扇子上或者绑头发的。江户的女子们除了头饰外,鲜少还有别的配饰。

      “嘿嘿,这才很独特呀。送给女孩子最合适不过了。客人,您看……”

      冲田没答话,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链子上。越看越觉得熟悉,好像在哪见过。过一会,他总算想起来了,那人大概是因为喜欢才捡着带在身上的吧。

      “友子小姐,你喜欢吗?”冲田转头问。

      友子羞涩地点点头。

      “那好,就要这个了,”冲田很高兴,他觉得女孩子喜欢的东西都是一个样的,“多少钱?”

      小贩乐了,一晚上才给碰见这么一个爽快的家伙,年纪轻轻,气度又好,看着不像武士,应该是商人的孩子。身边站的必然是心爱的姑娘,只要哄得女孩子开心,多花点钱也会甘愿的。他伸出三根手指头,说:“算你便宜点,三百匁钱。”

      “啊?”冲田和友子都愣住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荞麦面也不过十五文而已,这么个简单的链子没道理要三百匁。

      冲田捏了下钱袋,松了口气,还好,还是付得起的。

      友子则是瞪着那小贩,生气了:“哪里要这么贵?冲田君,我们不要了。”

      “这不一样,浅草观音堂那开过光的,可是庇佑姻缘的好物呢。”

      听了这话,友子脸臊了起来,心里热流激荡。

      冲田想的没这么多,他只是在庆幸自己带够了钱。钱一扔,那条红绳链子就绕在了他手指上。

      “那么,再会啦。”声音清清爽爽。

      他欢快地走在前面,看不见身后友子因为太过喜悦而偷偷抹泪的样子。两人一路无言。

      走了一小段,他突然停住,跟友子说:“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飞快地跑回那小摊子那,小贩以为是这傻乎乎的小子开了窍,回来找自己算账的。

      不料,这文雅秀气的美少年从钱袋里掏出最后一点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还有一串吧,我还得再送一个女孩子。不过不够三百匁了,差了一点,行吗?”

      那小贩嘴角抽了抽,假装勉为其难地应了,心里头在暗骂,看着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不只一个情人啊。礼物都送一样的,该怎么说他好?

      冲田兴奋地攥着两条手链往回走。街角处,他放慢了脚步。

      一辆停靠在柏树下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西洋装的男子。天上烟火灿烂,地下灯笼随处,他视力一向好于常人,那人的样貌看了个大概,应该是个年轻的西洋人。

      紧跟着,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呆立住了。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交到了微微鞠身的年轻男人手心上。接着,冲田看到了鞋、裙、围了一圈的围脖,一个衣着贵气的西洋少女,在男人小心翼翼的扶持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烟火夺目,却远不及她的笑容明媚。

      她姿态优雅地和男人说话,离得很近,那曾经吻过一个东方少年的红唇一上一下。她一点也不介意那男人趁着她“不备”亲吻她的指尖。

      少年原本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心里像投入一块石子荡起圈圈波澜。他想,原来是这样,西洋人在这种事上是很随便的。一个吻而已,并没有别的含义。他最初的想法才是对的。

      很快地,他便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友子依旧温顺地站在那里等他。

      “送给你。”冲田递了一条给她。他觉得劳烦了别人这么久应该表示下谢意,何况他再迟钝也看得出友子对这链子很心动。

      “多谢你,冲田君。”烟花一重盖过一重,绽放在江户的冬夜里。万千嫣红中,松本友子眼神温柔而坚定,暗藏了多年的爱意随着炮竹声一时迸发。她从未亲吻过任何人的少女的唇慢慢地向冲田的脸颊靠近……

      下一瞬,便被一只手挡住了。

      冲田想起刚刚看到的场景,他其实还在生气,脸上又冷了几分。用亲吻来道谢这种事,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呀!

      “友子小姐,请不要像松本先生那样,什么都学着西洋人好吗?这个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我不喜欢。”男孩难得用如此严肃的口吻说话。

      松本友子的脸红白交加,羞愧得想逃走。她没想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冲田送了这个难道不是做定情的信物?她为自己的鲁莽冒犯到冲田而难过了整整一夜。

      仅隔了一天,松本友子就明白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指的是什么了。

      二十多年后,她再回想起这一晚和自己一样为爱笨拙的冲田,想起他纯真十足的样子,不禁莞尔失笑。笑着笑着,却流出了眼泪。

      她从始自终都爱着他,丝毫不逊于他和另一个“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贰拾陆 无心的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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