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贰拾壹 石田散 ...
-
新年将近，通往麻布一带的路上格外热闹。大街小巷里捣年糕的声音阵阵，伴着一声声有力的吆喝传来。农活休止日已到，许多人早早地就把笊篱绑在屋前的竹竿上以祈招福驱魔的年运。传统的大清扫从正月前十五天已经开始了，在寒冷的天气里出一身大汗，再美美地偷喝上一口为节庆准备的屠苏酒是很多江户人的乐趣。
冲田总司从赤羽桥下过时，微微停驻了一会。迎面走来一个背着药箱，头扎布巾的商贩，个头挺高，也许是长期艰难讨生活的缘故，一直佝偻着腰背。他走得很慢很慢，经过冲田身旁时，略微瞥了一眼，又继续向前。
冲田却笑着把他叫住了：“喂，卖药的这位，今天生意好吗？”
那人拍拍背上的药箱，答道：“托您的福气，这家传的石田散卖了几帖了。”
“是吗？”冲田笑得更欢快了，“那也给我来两帖，如何？说不定今天还能用得上。”
男人卸下箱子，从里面取了两个小纸包，双手稳稳地递到冲田面前，口里还很客气地说：“用温酒吞服，像骨折、跌打这样的外伤，保证有奇效。”
“那么，多少钱？”冲田语气听着一本正经，眉眼却早就笑弯了。
“客人您今日先试用试用，要觉着好的话，再多关照关照小的的生意。”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话虽是这么说，药已经放到自个怀里了。那药贩子正准备走呢，又给他热情地拦下了：“那为了表示感谢，我跟你介绍点好去处吧。奉行所和辻藩所怎么样？最近这不太平，找与力和同心做买卖一定能成。”
“多谢您的指点。不过，小的正准备去肥后御定府那碰碰运气，但愿那边的几位武士老爷能看得上。”男人恭恭敬敬地给他鞠了一躬。
“那可真了不起呢，”冲田不禁露出赞许的神色，“离御所也近，实在叫我刮目相看。”后一句说得轻飘飘的，似有所指。
所谓“御定府”，便要从宽永十二年说起。当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为了集中牵制诸藩势力，制定了“参勤交代”法度，要求所有大小名必须率领手下藩士到江户赴任。围着护城河，按身份地位的高低，从麸町、番町、饭田町修建藩邸。作为一藩代表常驻江户，称为“御定所”。虽然自明历三年那场几乎毁掉大半个江户的振袖大火后，幕府把大名、旗本的宅邸迁往本所和深川一带，但有一些实力雄厚的强藩依旧纹丝不动，肥后正是其中之一。
“客人，小的我先告辞了。”
那人走前，冲田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的药这么好，那脖子上来一刀也能治吗？”他跟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眼底尽是捉弄之意。
“客人您可以试试看。治不好，小的赔您殡葬钱。”声音很低很缓，面上还是一副拘谨的表情。
冲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禁扶额失笑。药箱上那白色的标志，上面两条头挨着对开的斜线，加上下面那个圆圈，在云层里漏出来的几缕阳光照射下，格外醒目。
“这人啊，总是这样。”他摇摇头，继续朝东边走去。他也有事，要赶着去见一个人。一个女人。想到这个，他就羞赧不已。大清早独自去找女人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任是谁都不会相信吧，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他很苦恼：“哎，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觉得都是黑猫阿吉的错，要是当初它躲进的是新八的房间就好了，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
冲田总司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天空里浮着大团的云，日光像利剑般从云后头劈出，金色的光芒四溅，在云缝间蜿蜒，像夷女那长卷的金发。不知道那卷卷是怎么弄出来的，真想摸摸看啊。这么一想，他全身顿时起了个激灵，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发现没人，长长地舒了口气，连忙做贼似地快走。
这一天是文久三年师走十五日，一个极其繁忙的日子。有人忙着盘点，有人急着收债，更有人忙着杀人。却有这么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捧着茶，坐在肥后御定府所属的一座私邸里。
拉门是开着的，庭院的景色一览无遗。昨夜的雪已经融化，水汽也渐渐在日光里蒸发。男人叹了一声，初雪如同早樱一般易逝。
“浦沢先生，幕府那边还没有动静，看来他们是决心卖国到底了。不如我们直接把这家伙杀了算了，尸体挂到樱田门那里，也算让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决心！”端坐在一旁的一个单眼戴着眼罩的武士说道。
听到“樱田门”，浦沢原本平静的脸上不禁一动。曾经震动一时的“樱田门之变”已经过去快四年了，可是樱田十八士斩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义举依旧令无数坚定的攘夷志士扼腕动容。彦根藩藩主井伊扫部头直弼不但是十四代将军家茂的拥立者，更是幕府开国论的第一人。他专伐独断地签署了《日美友好通商条约》，血腥镇压所有的反对势力，大肆捕杀攘夷志士，酿成骇人听闻的“安政大狱”。于是，在安政七年三月三日，关铁之介为首的十七名水户浪士和萨摩藩士有村次左卫门共十八人，趁着大名进城拜谒的时机，守候在江户城樱田门外，以拦驾上诉的办法，借着皑皑大雪的掩护，刺杀了井伊直弼。其时白茫茫的雪地上殷红一片，犹如一幅冶艳哀婉的浮世绘。
少年时浦沢智充是很憧憬井伊直弼那样手握天下重权的人，对他来说，井伊犹如神佛般可敬可畏。可通商条约的签署，令那尊被他供奉在心头上的菩萨裂成了几瓣。本就是泥土做的菩萨，何况是那种遥不可及的仰望呢？在安政大狱后，听闻长州名士吉田松荫的死讯，他甚至起了加入暗杀行列的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砍下井伊的头！”浦沢满心期待，觉得这是对这位权倾一时的谱代大名所能表达的最好敬意。
在他还没动手前，水户人已经抢先了一步。他第一次失控，发了疯似地连续砍断三把名匠源清磨打造的刀，双手完全感觉不到麻痛，只有泪水涟涟宣泄，淌满了脸颊。即使是碎掉的泥菩萨也是曾有神明依附的，他从此在心中暗自憎恶水户藩。所以在对付出身水户天狗党的芹泽鸭派问题上，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近藤那一边。这是连他最好的朋友山南敬助都不知道的事。
因为这样的切身之痛，浦沢开口问那个单眼的武士：“川崎君，你觉得是自裁比较好呢还是死在惺惺相惜的对手手里好？”
川崎友内是肥后藩御定府藏役人川崎龙雄之子，为了方便实现攘夷的抱负，并且确保事后不会让幕府抓到清算本藩的把柄，自八月十八政变后，他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僚一起毅然脱藩。如今回到肥后藩的宅邸，也是一时权宜之计，毕竟又有谁能想到幕府的爪牙翻遍了江户都找不到的夷人竟被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呢？
可这问题来得太突兀。
“浦沢先生，难道您是后悔了吗？”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刚听随行的小野寺说起浦沢在茶屋时的异样，毕竟曾是新选组的人，不能卸下所有的戒备。
浦沢一看他高高耸起的眉尖，心里就猜到个七八分了，当即轻松一笑：“竟被质疑是心智不坚的懦夫，看来我必须切腹洗清这个羞辱了。”
川崎闻言立刻头伏地道歉，对浦沢这样的名士，实在不能说出这种话来。
浦沢自己倒不在意，客气了几句。听见土间传来柴火烧得很旺时发出的“嘣滋”的声响，他忽然想起那个被关在里院的夷人，说：“今天那人还没出来吗？”在浦沢的坚持下，那个被抓来做人质的夷人每天都能得到小半个时辰的放风。
“在那呢。”川崎仅剩的一只眼睛闪着冷冽的光。他不能理解浦沢的一些做法，比如宽待这个俘虏。
他就在松树下坐着，一动不动，直直地望向远处青黛色的山峦。
浦沢也在凝视着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即使坐着，依旧能感觉得到那一身结实有力的肌肉。刚逮到他时也颇费了一番力气，最后是川崎从后面突袭，用刀背砍向他的脖颈，打晕了他。为什么不按川崎的建议，斩掉他一只手臂装在盒子里送进江户城呢？小野寺很激动地想要承担这个使命。可是浦沢说：“既然我们是打算利用这人和幕府谈判，那我们就得信守承诺，尚还有希望时不能伤害到他。”
那人好像稍微能听得懂一些日语，抬起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浦沢注意到他的眼珠子真的是湛蓝色的，不仅仅是头发，连眉毛胡渣都有些金黄，面容刚毅，虽然被三个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仍镇定地打量周围。浦沢心想，这可不就是三浦按针吗？一个两百六十多年前来到日本的英国人，被押送到大阪城后，他得到了当时丰臣家的首席大老内大臣家康的赏识，被封为夷人武士，领有相模国三浦郡逸见村两百五十石薪俸，连名字都是家康亲授的。
日本人对洋夷的绝对排斥是从三代将军家光比前两代更为严苛的闭关锁国政策开始的，而在此之前，武士阶层里也曾经出现过一批天主教的信徒。这些刻意被遗忘的旧事浦沢是记得的，他也知道洋夷来日通商建馆绝没有表面上说的那么简单。
绝不能让日本沦陷在夷人手里啊！握紧了拳头的同时，慈悲的天性和良好的教养仍驱使他善待这个夷人俘虏，甚至不忍看到同伴砍杀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浦沢心生嗟叹，也许自裁会更好一些吧。山南敬助和自己一样心肠柔软，此前相约的有朝一日变成敌人就互相杀死对方的愿望恐怕得落空了。
正想着，小野寺骂骂咧咧地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该死的奸商，竟然卖药卖到御定府门口去了！那也是低贱身份的人能随便靠近的吗？”
“喂，这么大的火气，是怎么回事？”川崎皱起了眉头，觉得小野寺这人太过于浮躁了。
“我刚从主邸那来……”
“混蛋！”川崎这下真的是发怒了，大声斥责他，“都说了不要在那里出现，会给肥后藩添麻烦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川崎君。反正早就说好了，事成后就在清水门外诸藩大名必经之地自尽明志的嘛！他们终究是要知道我们肥后志士的英名的！”
“我们既已脱藩，就不应该再出入主邸。细川大人能给我们一处容身之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现在幕府锁港态度仍不明，万一被人认出来，你这是要让幕府揪住肥后的把柄吗？”
“不过就一个卖药的，硬要兜售什么自己祖传的秘药给我，哼，不过是个骗子而已。我还没拔刀呢，就已经先撂下药溜了。”小野寺有些得意洋洋地从怀里掏出几帖药。
“扔了！”川崎看不过眼，喝道。
一直在一旁静默着的浦沢开了口：“什么药呢？”
小野寺立刻如献宝一般奉到他面前，语气和刚刚完全不像同一个人：“只是乡野村夫骗钱的东西，不配入先生您耳目。”
浦沢拆开外包的粗纸，先是闻了一闻，继而用食指蘸了一些送进嘴里，心情莫名复杂起来。
“浦沢先生？”
“收着吧，确实是好药呢，”浦沢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嘴角和手指，轻声说，“这叫‘石田散’……”
“噢，到底是名士，果然见多识广。”小野寺啧啧赞叹道。
浦沢平静地喝着他的茶，不再言语。有风吹过，茶盅里起了阵阵涟漪。
到底是来了……他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庭院，正对上那外国人一双如日本海般湛蓝的眼眸。
仅隔了一墙之外，有个高瘦的男人慢慢地走了过去，竟是那那卖药的商贩。只见他勾着背拐进了一条狭长阴暗的町巷。两边冷硬的土墙靠得很近，几乎只容两人并肩经过。嘴角轻轻下扯，目光忽然冷厉如刀锋，收敛已久的气势瞬间爆发出来，在墙根转悠的几只野狗颤栗不敢出声。他先是慢慢地走着，原本佝偻的背渐渐挺直了起来，而后越走越快。快出巷口时，一把扯下头巾，只听见冷冷地哼了一声，出口处白光炸开，那人仿若被吸进一般混迹在人群里，终于消失不见了。剩下一个大大的药箱孤单地放在边上，野狗们集结着张望了一会，终是没敢上前，哀嚎几声四下逃散。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贰拾壹 石田散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