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贰拾贰 妖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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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沢智充端着药走过去时，那个西洋男人正抚着胸口剧烈咳嗽。他刚被暴躁的小野寺痛打了一顿来发泄不满。在一些偏激的攘夷志士眼里，西洋人面目丑陋，体味恶臭，跟猪狗无异，即使是随手杀了，也未必配得起高贵的武士刀。
“这位……”浦沢把药碗推到他面前。
那西洋人警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一步。
“抱歉，我没能阻止他，”浦沢说，“这药是昨天一个故人送来的，正好……用得上。”他觉得这样说也有些不妥，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也许是西洋人毛发都比日本人来得旺盛的缘故，几天的功夫，这金发蓝眸的男人下巴已经长了一大圈浓密的虬须，和他的发色一样，眼窝深深地凹进去，高挺的鼻子还在往外渗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格外别扭。
他不愿意和日本人说话，哪怕眼前这人在过去的几天里给予了他很好的关照，较之旁人，他态度明显和气许多。但他知道，他会被绑来，跟这个人关系很大。这人看着就像是个头目。西洋男人已经尽力不去招惹这些亡命之徒了，哪怕被打也默默忍受，他还有妻女在等他活着回去。也许会死吧，这种念头不是没有，所以他精神一直处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而此时，一个佩戴武士刀的年轻人送了一碗黑糊糊的不知什么玩意的东西给他，面容安详，毫无敌意。
“混蛋！”他低声用英语咒骂了一句，不敢接过去。他在猜想也许是毒药。
年轻人却笑了，仿佛看透了他的顾虑，也不管他是否能听得懂日语，就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很随意地坐了下去。声音是那么柔和，目光在光秃秃的枝桠间浮动：“我听说你们的船和我们的很不一样，能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坐船过来也是很了不起的事。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有曾经的大明朝才做得到，如今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多了解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坏处，可是啊，你们的到来，会把日本变成什么样子？长崎、横滨、箱馆俨然已经成为了你们的国中之国了，连江户都有了公使馆，下一步是哪里？兵库？新潟？大阪？还是京都？什么都不去做，放任着你们这样下去，日本迟早会变成第二个清国吧。所以啊，我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做的事。”
那洋人没有答话，他也答不上来。虽说是外交参赞的职务，略懂几句日语，但这么一连串下来，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这几天来，这个年轻的日本男人很少说话，像现在这样没头没脑地说一堆还是头一次。他撇过头看了一眼年轻的武士，对方也在看他，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是一片宁静的夜海。
“请趁热喝吧，这叫‘石田散’。药效真的很好，我以前服用过。”那人做了个手势。
西洋人还是一动不动。他已经明白武士的意思了，可是他不想接受敌人的好意，尤其身上的伤还是被对方同伴打的。
“真的很抱歉，”年轻人又说了，“我是不会对手上没有武器的人出手的。不管怎样，都是我们失礼了。”
西洋人又咳了一声。
“这药是我煎的，”年轻人轻轻地笑，“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给人煎药了。”阳光明媚，从长檐上投落下来，光影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流连。
似乎是在回应他的想法，外廊的另一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他们站起身，小野寺惊慌失措的呼喊已经传了过来：“幕府的走狗来啦！”声调突然一下子拔得很高，转了一转，惨叫变成一声闷哼。
再一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骨碌”地滚到了脚边。
“哎呀，浦沢先生，好久不见，我很想念你哩。”年轻清亮的声音戏谑般飘进在座几人的耳朵里，像细微的雪粒落在他们的脖颈上，是一阵冰凉的酥感。
“可恶！你是什么人？”听见声响，川崎和另外三名肥后浪人举着刀从里屋冲出来。
“嘿，是在问我吗？”屋檐上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小个头，瘦瘦的样子，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叼了根杂草，眯着眼睛很爱笑。
“新八，我已经解决一个啦！”站在走廊上的那个少年握着刀，兴奋地说。
“少得意了！速速报上名来！”川崎大吼一声，就要上前。
少年刀尖往下略垂，微微朝右，眼里带着笑意，声音却冷冽不已：“我啊，便是叫做冲田总司的。若是在黄泉路上有人问起，你们可以这么答他。”
川崎身后两人早已按捺不住，“唰”地一声，分列左右，一起直奔冲田。
冲田巍然不动，待敌人的刀即将探到他的胸前时，才猛地将刀往下一按，格开其中一人的刀，身体快速□□，避开另一个人的攻击，旋即又向上挥刀，顺势斩向左边那人的肩胛，一击得手，又瞬息收回。他的动作极快，一下子绕到对方身后，矮身又是拦腰一刀。
因为是在廊下，不便用斩杀这样的姿势。冲田后退一步，刀尖向前，没给另外一人喘息的机会，虚晃地刺了一刀，吸引住对方注意。在其准备接住时，电光火石一般反手刺中他的咽喉，鲜血喷洒在纸拉门上，像一幅早春的红梅图。
他定了定，转过身，发现同伴也已经解决掉剩下的人了。
“哎呀……”他朝那西洋人走去，对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冲田笑了笑，举刀自上而下地砍去，刀势凌厉，衣袖鼓鼓作响。那人闭上了眼，一颗心仿佛就此停滞了。
他只觉得一股腥热的液体扑洒在衣服上，什么都来不及想，耳畔隐约听见女儿甜甜的叫唤：“爸爸，今年你会和我一起过生日吗？”
玛丽……
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喂……”有个声音悠然响起。
睁开眼，发现那个少年正疑惑地看他。身后一声惨叫，终于平息了下来。西洋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少年从袭击者手下救了他。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敌是友，默不作声地贴着庭院里的枝干站立。
“新八，你受伤了呀，”少年撇了撇嘴，转头看看同伴。
那个娃娃脸的额头淌着血，右眼紧闭，大口喘气。
少年笑了声，扬着声调，话里分明十分愉快：“真没用，还让这个浪人爬到这来。”
“那也是因为浦沢先生很强嘛！”娃娃脸撕下身上的一块布，胡乱地擦拭脸上的血迹。
不过是几个日本武士之间的厮杀而已，那西洋男人心中立刻了然了。可是他的目光忍不住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年轻而和善的武士缓缓地倒在走廊下边。视线相对时，依旧亲切地对他笑了笑，一说话嘴角就汩汩地冒血：“真是抱歉啊……”
西洋男人心情莫名复杂，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什么。他一直没法理解这个武士的想法。
冲田站了一会，回头看了看院子外面，那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他便慢慢地跨过脚下的一具尸体，走到浦沢身边蹲下。
浦沢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微笑着问：“是冲田吧？”
“嗯，”少年诚挚地点点头，“是我。”
“山南呢？他一直都没有进来吗？”
“啊？浦沢先生是想让山南先生来送您最后一程吗？那好，我去叫他，您等等。”少年有点羞赧地挠头。
“不用了……”浦沢虚弱地说，“等这一刻我也等很久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少年凑到他耳边，温和又亲昵：“浦沢先生，其实我一直觉得，您还是做学问比较合适。真的很可惜……”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浦沢紧闭的眼睛，另一只手握刀快速地刺穿他的心脏，手法干净利落。浦沢嘴角噙笑，仿佛睡了一般，他的胸前开出了一朵绯红妖异的花。
西洋男人整个人都惊住了，呆呆地看着少年又转过身向他走近。
那眉眼漂亮得像个女孩子的少年踮起脚尖，比了比个头，又歪着脑袋打量了他好一会。“好难看啊！”他很不满地抱怨。
“大概就是你了吧，反正也没有别人了。把你送回去就可以了吧？不管啦，不管啦，你运气可真好啊。我难得不怕麻烦一次。”少年还在嘟嚷。
“喂，总司，你要送他回去？”娃娃脸武士有些讶然。
“是啦，没办法，马车都备好了。昨天可忙死我了。”冲田叹了口气，扯了西洋人就要往外走。
那人却俯身拾起那个碗，闻了闻，早没热气了。他仰起头，一骨碌地全喝了下去。经过浦沢尸身时，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像在做告别。
娃娃脸武士嗅了嗅留在空气里的余味，摇头说：“哎，土方先生的药啊……我说，你很无聊，阿一也是。既然免不了要杀他了，何必还特地宣告一番呢？还有山南先生，来都来了，干嘛不进来？”
“我带他走啦，你帮我和山南先生说一声。”
山南敬助此时就站在中门的土墙外，已经站了许久，满墙的枯藤被冷风吹得沙沙响。有砂子吹到了他眼睛里，眨了眨，一滴滚烫的泪珠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
他犹豫了一整夜，始终没能走进这座宅邸里去。
“山南先生，剩下的请交给我来处理。”身后响起斋藤一淡漠的声音。
山南默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冲田总司带着那西洋人从后门出去，从容而自在，熟悉得仿佛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一样。
马车就停在门外的一棵古柏树下，踢了踢后腿，扬起滚滚尘土。
冲田摸了摸它的鬃毛，扑哧一声笑出来：“久等啦，对不住您了！”
西洋男人觉得这个男孩子实在太过诡异，眼下的温柔和刚刚的杀人不眨眼完全判若两人。他胸口一阵沉闷，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血腥之地。他看了看男孩，男孩眉眼弯弯，乖巧极了。
“那个……虽然你确实很丑，不过身为武士，对人评头论足是很不礼貌的事。喏，这个给你吃，当作赔礼啦。”说着，男孩从怀里掏了个袋子抛给他。那是男孩很喜欢的豆平糖。“上去吧。”
如果那时候知道眼前这个面带微笑的少年是谁，参赞先生宁可被杀也不会愿意让他救下自己。
几天后，一封密信送到了京都壬生乡八木源之丞的宅邸里。
“软弱至此，不堪大用，迟早会死在自己的愚蠢上。”丹凤眼的俊美男人冷冷地说。
不一会，信在指间烧成了灰烬。
作者有话说第23章 贰拾贰 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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