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拾柒 雨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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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浅草观音堂出来，沿着瓢大道向北，便会迷失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直至言问路的岔口，仿佛在装着霞光的袋子里开了个小小的口子，绯色的光不断外泄，空气氤氲，美不胜收。松本友子站在路口，仰头望见花瓣在头顶旋转，而自身宛若穿行在梦中。
“哎呀，小姐，该回去了。”身边跟着的婆子叫唤她。
“去去谷中便回吧。”友子柔声说。
“小姐现在很爱吃那的团子呀。可是这天色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不如改日吧。”
“还是很想去呢。”说着，已经朝着西边去了。
那家店开在谷中旧王子街道靠近芋坂的拐弯处，名叫“羽二重”，自文政二年开业至今已有五十年的历史了。地道的江户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羽二重团子”的。他家只卖两种团子，酱油和甜馅的，最叫人称道的是吃起来很有嚼劲却不粘牙，老老少少都很喜欢，去上野宽永寺游玩的人都不会错过这家店子。
还没走到，雨点已经砸下来了。
“哎，小姐，淋湿了就不好了。”婆子焦急万分地喊。
友子却很高兴，用手挡着头，边小跑边回头笑，声音轻快如风铃：“那就跑得快一点呀。”
她期待这场雨已经很久了。
脚才迈进店门，刚刚只是点点滴滴的雨，顷刻间就炸起一片白雾，迅速地将整个视线淹没。
松本友子气喘吁吁地靠在门口站了一会，望望店里，只有三两客人坐着，并没有她想要见到的身影。并不是很失望，她早有预感了，只是时不时来这里吃团子也已成为了她的一个习惯。
她想见一个人，所以在等一个雨天。她以为那人一定会在雨中出现，一转头就可以看到他静静地站在旁边。因为她初次见到他，也是在雨天。
那还是叶月的事。一直待在长崎开兰医馆的哥哥松本良顺回来了，说是打算在江户这边住上一段时间。闲暇下来，他们一起去了趟宽永寺。
“哎呀，突然想起我一个朋友会来上野，约我在田野屋喝一杯。他刚刚当上了天然理心流的第四代宗主，了不得吧？跟我过去见见面如何？冲田那小子一定会跟来的，是个有趣的人哩！”松本良顺抚摸着特地蓄起来的一点胡子，笑容分外有感染力。
“我不去，在附近看看就自己回去吧。”友子摇摇头，那样的场合大概会很无趣吧。
松本良顺也不勉强，带着妹妹去喝酒说起来确实有点怪异。他细心叮嘱她几句，便叫了一挺驾笼代步，匆匆赴约去了。
友子在不忍池转了一会才出来，沿着小道慢慢前行。已是木染之月了，江户风景尤好，草色入帘，花木掩映。一路见到的游人很多，三五结群，从合欢树下过，风一吹，绒球般的花簇便散落下来，芬芳四溢。卖艺的、货郎们也纷纷出动，费尽了脑子玩花样来吸引客人。
走了一段就到了旧王子，她正想着要回去，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是个头发乱得跟杂草似的怪人，穿着粗布的衣服，下着草裙，腰间还围了一圈棕榈，衣口大敞，露出被黑灰涂得黑漆漆的胸膛，全身都是黑的呢。那人睁大了眼睛，向她张开手，拖着长长的调子吆喝：“啊啦啦，啊啦啦，仙人来无影去无踪，久米仙人独逍遥，世间上的好女子，可愿和我走一遭？”声音一顿，旋即又发出两声怪叫，像是会随时扑向她的样子。天色转眼就变了，起了阵阴风，太阳也不见了。眼看着那人把自己围住，黑脸配上白牙，眼珠子转啊转，这样的场景里，怎么都觉得吓人。
友子被惊吓到，轻呼一声转身便跑。她不敢去看身后那人有没有追上来，一口气就冲到了前面一家店铺里。脚才踏到屋檐下，雨就下起来了。她站在门口，焦急地望着白茫茫的雨幕，不知自己何时能回家。雨里隐约传来三味线的声音，伴着年长女人哀婉的吟唱，一声一声，落在心上。友子不由得一阵感伤。
只是她还没沉浸多久，身后有人说话了：“哎，您挡住我了呢。”
赶紧看去，是个年纪很轻，样貌好看的少年郎，挑起芦苇遮断正要出来。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竖纹棉布和服，仍留着前发，笑容很是清爽。
友子愣了愣，低声道歉，慌忙往边上让。
那少年只是笑笑，站到了另一边，微微仰起头，雨滴点点，落在他的额前，头发湿嗒嗒地粘在上面。
友子偷偷瞥了他一眼，又赶紧装作无意地转向雨幕。
“哎，怎么会突然下起雨了？”她听见他苦恼地自言自语。
“不过啊，是场好雨呢。”少年看着路边被雨水打翻的大片叶子，忽然又变得高兴起来了。
友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本泥泞的路面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立在屋旁的几株苦竹也愈显青翠，冰凉的雨丝飘过脸颊，仿佛要把脸上的哀愁也一起带走。
店里忽然有人大声招呼：“那位小哥，进来吧，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
“哎，好。”少年慵懒地活动了一下头颈，随声应下。
正要走进去，目光又扫到站在同个屋檐下的少女，想了想，露出亲和的微笑：“你也一起吧，怎么样？羽二重团子可是江户一绝呢，尝尝吧。”
友子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声音轻细得就像此刻的雨丝：“多谢。”以她的性情，本会拒绝一个陌生人的邀约，可是那天啊，也许是雨纷纷扰扰，乱了思绪，她竟跟着了魇似地，跟了进去。
店面不大，榻榻米上坐了几个人而已，悠闲自得地吃着团子，喝点茶，等待雨停。
少年找了个通风最好的位置，示意友子在那边的方凳上坐下。
他自己膝行到一个年长者身边，亲昵地和他说话：“大叔，再弹一曲吧。”
那颇有些风霜的男人点点头，沉吟片刻，手中的拨子一动，三味线声骤起，旁边一个梳着总发的青年开了腔，唱的竟然是韵味十足的常磐津。
少年一边面带微笑地听曲，一边递给友子一碟团子，自己蘸着酱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时而也凑过身和店主模样的人闲聊几句。
友子看着他，少年有一张秀美的脸，说话时神采飞扬，听曲入迷时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薄薄的嘴唇跟着一张一合。友子想，他是谁呢？是武士吧，腰间带着刀。可他没有武士的派头，端起店主送的甜酒，毫不客气地灌了几口，脸上尽是满足的表情。
有那么好喝吗？友子也举起霞杯，闻了闻，一股米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路口那家挂绀暖帘的店有卖，可以装大樽带走。”少年说。
“你住在这吗？”
“不，只是比较常来。”
友子一听，不由得低下头。浅浅的酒盏，晃动的液体，映出她青春的容颜。
一曲终了，店主促狭地开起了他们的玩笑：“哎，大家，你们说说，这小哥和这姑娘看着是不是很般配？”
友子羞得满面通红，偷偷瞄了少年一眼，发现他毫不在意地吃着团子。
店主又笑了：“哎，姑娘，觉得这小哥怎么样？”
友子一下子慌得手足无措了，这样的问题如此直白地当着女儿家的面问出来，好是无礼呢。“真是的……”她好像生气了，跺了跺脚，羞臊地踩着碎步，一口气跑到门口了。
骤雨未歇，屋檐下风铃叮咚作响，墙缝间长出的马蓼和芒草在雨中摇曳。
过了一会，少年才慢腾腾地出来。他依旧是站在另一边，眼睛看着前方，轻轻地说：“请别放心上，他们啊，都喜欢拿我开玩笑。”然后便没了声音，雨声潺潺，如立溪畔。
屋里有客人乘兴击拍吟诵堀河院和歌：“昔会伊人墙垣下，今时荒废蒿草生，唯见菫花落寞开。”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雨停。
友子低头看着从屋檐坠下的雨珠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有那么几滴晕在自己白色的罗袜上。
她忽然想，这雨要是可以再下得久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清净很快被打破。
“哎哎，人间的好姑娘，可是在这等我？”一声拉长调的叫唤吓得她倒退了两步，身体抵在了墙上。
先前那个作久迷仙人装扮的奇怪男子又出现了，只是被雨水浇了个淋漓，脸上的黑灰去了大半，额头、鼻尖、双颊不同程度地呈现出原本健康的肤色。污水汇入下颌，留下一条条细流样的痕迹，着实可笑。
他一笑，亮白的牙齿又露了出来，眼睛一眨一眨，十分明亮。
双手张开，又准备着要怪叫，友子紧张得不知道要躲哪去了。
少年在这时出声了：“喂，新八，你这怪模怪样的又要吓谁？要让土方先生知道，你明天的伙食就没着落了。”
叫新八的男子嘿嘿地笑，挠了挠杂草一样的头发，突然从发丛间抽出一贯子鸟目，得意地走到少年跟前晃：“这个才不担心呢。今天可不是武士永仓新八之日，而是云游艺人久米仙人大驾光临的好日子。”
“玩够了吗？”少年接过钱，在手心上抛了抛。
“还挺尽兴的，只可惜漂亮的姑娘都不赏识我呢。伤心呀……”新八说着，冲友子挤挤眼睛，却被冲田一把揪住腰间的棕榈。
“再不老实，就扯掉了啊。”
“哎哎，这可不行。”话是这么说，仍旧若无其事地转身要和友子搭讪。
“你这家伙……”少年被逗乐了，笑着摇头，要拖他离开，“不行，不行，不能再让你出来丢试卫馆的脸了。”
“雨还下着呢。”
“这不小了吗？”抬头，已经是细如银针了。
“哎，我还没吃东西呢。”
“让近藤先生请你吃。”
少年没有再看她，揽着朋友的肩，有说有笑地远去了。
隔了几日，友子带了个服侍自己的婆子出行，竟又在这店的屋檐下遇见了他。
他还是一个人，跟店主借了方凳搬到门边坐下。
这一天正好也是雨天。
友子对他点点头，那少年却已经忘记她了，但还是礼貌地回了个礼。
“这雨、这雨……下个不休呢。”友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少年没有反应，专注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雨帘，好一会才意识到友子是在和他说话，愣了愣，也说：“是呀，一阵一阵的。”
“天要凉了呢。”友子说。
“是呀，一阵雨一层凉了。”少年微微一笑，白净的脸上湿了一小片。
离得那么近，友子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唇边细浅的小绒毛，还有说话时呼出的白气。
作者有话说第18章 拾柒 雨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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