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拾陆 枯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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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临海的缘故，横滨的冬天比京都来得暖和一些，就连风钻进鼻子里都不至于叫人打个抖索，心尖一下子拔高几分。
可还是冷。
冲田总司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他皮肤很薄，呈现出釉瓷那种质地光滑的白。所以他吹不得大风，风里吹久了，脸很容易地就透红，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他又在害羞了。不过，他确实还只是个羞涩腼腆的少年。
“喂，我说总司，你就打算这么窝在旅舍里吗？可真无聊呢。”永仓新八拉开门，大大咧咧地闯进来时，冲田总司正好拿着店伙计送来新被褥闻了闻。
他转头一看是新八，立刻把被褥丢到一旁，皱着眉头，很不满地说：“新八，你每次都不敲门。”
新八毫不在意，一双很是机灵的眼睛转了转，趁冲田不注意，闪身过来，伸手就要夺那被褥。
“哎，你可真是……”冲田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扯着被褥往后藏。
可新八早就拽到了被褥的一角，学着他的样子嗅两下，然后装出一副心旷神怡的神情，长长地吁了口气：“好——香——呢——”声调拉得很软很长，熟悉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模仿冲田的语气了。只是他的脸上憋不住地要笑出来了。
冲田一恼，飞快地抢过被褥。
新八笑嘻嘻地又要跟上，不料冲田这回早有准备了，食指挡在了新八的额头上，声音很轻：“真幼稚啊，早该娶老婆的人了还这么胡闹……”
新八比他大上几岁，言行举止却十足地幼稚，加上那张青涩宛若未长开的半大小子的脸，怎么看都让人无法想象这人已经二十四岁了呢。
“哎，你又在说土方先生坏话了吗？”新八挤眉弄眼地说。
冲田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可新八又说了：“只是你……”话没完，眼睛又瞟了瞟被褥。听说了他一早就起来洗被褥，他可不会相信那是阿吉干的好事。
“喂……”
“是不是偷偷找了女孩子进来鬼混？”
“那是新八你才会做的事吧。”
“你没做坏事怎么会脸红？”
“那，那还不是因为……新八你每次都不关好门，风刮得我脸疼。”
“哦哦，这样吗？”新八笑着起身要去关门，手才触到门板，忽然转身猝不及防地问：“说吧，你那女孩是哪家的？”
“她不是我的女孩！”冲田一惊，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新八和他都愣了好一会，原本只是随口戏言而已，没想到竟得到这样意外的答案。而后新八爆发出一阵大笑，匆匆扔下一句“山南先生叫我来喊你去他那”，不再看对方被羞恼得布满杀气的脸，逃命似地拉门而出。隔了两三个房间，还能听见他那放肆的笑声。
男孩轻叹了一声，跟出去。刚好，风吹落了一片枯叶掉落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藏进袖口里。
走到山南那也不过几步路。轻声说了句“我来了”，一拉开门，就对上新八那张得意的脸。冲田迅速低下头，到山南边上坐下。斋藤一也在，他不爱说话，一如既往地抱臂靠着小柱坐，头转向别处。
山南要说的事很简单，关于新选组叛逃队士。野间三人和浦沢虽然算不上是一起的，但要做的却没什么两样。
“根据斋藤君的暗查和江户密探的来报，有人看到他们在外国人聚集的居留地和公使馆附近出现过几次。以激进派的行事作风，我猜测他们是打算在横滨、江户两地干出点像东禅寺事件那样的大事来，正好破坏现下幕府与外夷之间已经摇摇欲坠的关系。”
“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战了吧？”新八显得有点高兴，“江户方面最近有点顶不住各藩压力，打算关闭横滨港，但迟迟没有行动。他们这么一来，下关炮战说不定又会重演一次。”
“总司，你怎么看？”山南点点头，又转而问冲田。
冲田从一开始就安静地坐着，发现大家都在看他，脸上又是一红，慢慢地说：“违背法度者，杀。”攘夷也好，佐幕也好，这个实心眼的少年只会认真地恪守自己当下的职责，其他的事不在考虑之内。
“只是，我们新选组成立之初的宗旨不也是攘夷吗？”新八摸摸鼻子，若有所思。
忽然瞥见山南敬助变了几变的脸色，立刻恢复原本嬉皮笑脸的模样：“哈哈，不管怎样都好。是吧，总司？”
冲田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埋头。
山南敬助此刻的心是茫乱的，像瑟瑟秋风吹过的荒野杂草，永仓新八说出了他思索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可是作为新选组的首领之一，他却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斋藤君已经打探到，野间、大宫和荒木这两天就会动手。冲田、永仓，你们只需要在居留地守株待兔便可以了，我和斋藤君先行赶去江户报知幕府方面。事成之后，我们在浅草今户的松本家见。”
就这么告别了。等冲田回过神来时，他正和新八坐在居留地一座高高尖尖的白色建筑物上。这是新建的教堂，他们并不知道，只觉得很高，坐在上面可以望到很远的地方。新八拉着犯困的冲田，手脚很轻便，就这么无人察觉地上来了。双手后撑着，坐在钟楼的边沿，两只脚在半空中悠然晃动。
他们在上面看到了不远处湛蓝的大海，日光下波光粼粼，像一整片跳跃的金子。风里带来海潮的声音，混杂着港口上赤膊的搬货匠们的齐声呐喊，冲田想起祭典时狂言师表演的谣，配上太鼓，气势磅礴，像此刻大海的波涛。那细白的手里挥舞的扇子便是翱翔于海天之间的鸥鸟吧。樱花片片落下，那么轻柔，仿若海风的抚慰。
“新八，日本的海很美吧？”
“嗯。”新八随口应着，目光不住地在底下各式的房子打转。他脸上露出的那种惊奇和冲田第一次来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喔喔，了不得呢，这些金发妖魔。房子也能这么造吗？”
“新八啊，你说为什么他们要来日本呢？从大海遥远的另一边，坐很久的大船，忍受波涛汹涌，还有可怖的风暴，来到我们这里，就为了建房子做买卖吗？”
“谁知道呢。反正啊，自从下关炮战长州惨败后，连最强硬的高杉晋作这种人都开始和夷人谈起了生意。你大概不关心这事吧？我也是听山南先生说的，他在明里小姐那遇到了坂本龙马。那家伙还和从前一样生龙活虎，嘴里说着的都是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反正总归是把洋夷赶出去的吧。那么……新八，洋夷也是和我们一样有想法的吧？”
“你可以切开他们的头看看呀。”
“有道理。”冲田天真地笑着，伸手挡住了额头，日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觉得麻烦，又干脆低下头，正好看到两三个奇异服装的外国人从教堂里走出来，有男有女。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长裤，头戴桶形礼帽，手拄文明杖；女人则是一身毛呢裙，裙摆夸张地向后撑起，宽沿的高帽上装饰着大朵假花再搭上一点蕾丝。
他戳了戳新八，示意他注意那些人：“看到没？这样的打扮很吓人吧？真想知道洋夷是不是比我们多了一条尾巴还是头顶长了角。”
“哧……”新八笑了一声，眉梢俏皮地扬了扬，答道，“这个比开脑容易，直接撕开衣服不就好了吗？待会抓个夷人过来给你看嘛。”
冲田听着这话觉得很是怪异，皱起了眉头，正想说他，不经意间目光忽然在一个小小的身影上停住。他的眼力一向好，很清楚地就认出了她。她当时正挽着另外一个年长妇人的手，亲昵地说话。
冲田一看到她，先是一怔，然后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一般，脸顷刻涨得通红通红，看着像发烧了。她的裙摆，她的手，她的胸部，和那些在光影中重叠的记忆，化作风，都吹到他脸上了。明明是冰凉的，他却觉得很烫。
“哎呀。”他轻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脸，眼睛却露在指缝间偷偷地往下瞄。只是这匆忙的一瞥，那女孩子似有察觉地抬起了头，也不知是不是也望见了他，她稍微停住站立了一会。
糟糕，被发现了吗？果然不能想坏事，真是难为情死了。少年心里懊恼不已。
偏偏新八又来惹他：“喂喂，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我也就随便讲的。这样说来，你一定很想看吧？嗯……那个怎么样？”
“那种妖物，谁、谁想看呀！哎呀，这风真烦人……”声音就没了。
再往身边瞧，哪里还有那小子的影？早一溜烟地跑了。
“有点奇怪……”新八摸着下巴。海风吹来，像咚咚的鼓声在响。
冲田总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看到那女孩子半裸的身体会是在那种场景里。
他和新八，还有锲而不舍跟了一路的阿吉循迹追到野间三人时，却意外地看到那个女孩子，上衣已经被撕开了，白洁的胸脯露了大半出来。令他好奇不已的蓬松裙摆也被扯落在地上了，有个圆钟形状的东西跟着掉出来。仔细辨认，大概是用马鬃编制成的。原来是这样啊，他顿时恍然大悟。
女孩子散乱着头发，嘴角有一抹血污。她几乎只着一件衬裙，身体在风中冷得发抖，蓝色的眼睛里流出了绝望的眼泪。
“好丢脸呢，居然曾和那种男人是伙伴。怎么办，真想装作不认识呀。”他把自己的外褂披在她身上，转头看看新八。
“所以回到新选组后要和土方先生提议一下，录用队员要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连累我们也蒙羞呢。”新八颇为同感。
“完全不懂得珍惜武士的体面呢。”
“好在他们现在就要死了，再没别人看到他们的丑态了。”
他们就这么聊着天，一人一句，完全不把野间几人放在眼里。被激怒的三人大吼着，挥刀就冲他们砍来。
生死似乎是很轻松的一件事。
“两个。”
“一个。”
身上连血都没沾到。敌人却已经瞬间毙命了。
“怎么处置这个外国女人？”新八擦拭着剑身，朝那女孩子走近。
“不知道。”冲田摆出无所谓的样子。他确实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干脆也杀了她。
新八却在这时认出了那女孩，会说一点日语的外国人可不多见。
她如初见一样骄傲地昂起头，泪痕未去，不说话，一脸倔强。可心思灵活如他，还是一下子嗅到了那女孩和冲田之间那点隐约流动的不属于冬日的气息。
新八是个出色的神道无念流剑客，十八岁就获得了“免许皆传”的认可，自然熟悉“气”。无数场战斗里，他都是闭上眼睛，单纯依靠辨别“气”的流动和味道，寻找对手的攻击意图，进而一击刺中敌人的。
这两人虽然不说话，但流露的“气”明显是晃动着的，像雨后振翅的蜻蜓，轻点水面泛起的涟漪。连黑猫阿吉都和那女孩子亲近，想也知道他们一定私下见过不少次面了，也许还曾发生了点什么。
他不是冲田那种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闭上眼睛，只觉那“气”在沉默中微微荡漾，他的嘴角不禁露出了然的笑。
永仓新八从未见过那样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冲田总司。他对异性也实在了解得太少了，无法看懂女孩子那套心口不一的小把戏。
“你要帮我做三件事补偿我，还记得吗？”
“啊，怎么变三件了？不是只有一件的吗？”
“就是三件。”
“阿吉明明只弄坏你一样东西的……”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连约定都有了呢。新八饶有兴趣地半蹲着听他们说话。
“第一件事是先悄悄去我房间，对，就上次带你去的那间，帮我拿一套衣服来。然后再送我回去。”
哎哎，事情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呢，还造访过香闺呀，真是不得了。新八那双杏仁眼的眼角微微翘起，想透过两人的神情看出别的东西。
冲田守信地取来了她的衣服。在她躲在林间换衣时，两人一起把尸体搬到空地上放好。
新八偷瞟了一眼冲田，他正认真地做着手中的事，目光澄澈，全无杂念。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新八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他想起土方岁三说过的话：“总司这样的人，作为武士，比我们都来得纯粹。永远不去考虑对错，所以也不会知道何为犹豫。剑术如此，士道如此，为人亦是如此。”
这个家伙可是个不会考虑后果的人呢。新八一下子感到这事有点棘手。
“她确实不会是你的女孩。”他拍了拍冲田的肩膀。
等到他已经离得远了，冲田才醒悟过来。
他呆了呆，有点孩子气地撇撇嘴：“我是知道的啊。”声音闷闷的，“气”突然就沉了下去，像不堪重负的花朵跌落在地。
一转身，女孩已经走出来了，穿的是他羞涩万分之下闭眼随便拿的墨绿色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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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史密斯小姐，衣橱里怎么有一片这样的叶子？”隔了两日，女佣擦洗女孩子的衣橱时，看到了落在一件白色胸衣上的枯叶。
女孩子走过来，拿起那枚落叶看了看，叶片边缘锯齿分明，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叶子。花园里并没有这样的树，好奇怪，怎么来的？
“也许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吧，大约还有过一场很精彩的旅行。我留着做个纪念吧。”她把叶子夹进了圣经里。
作者有话说第17章 拾陆 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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