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EMPSYCHOSIS 重生》metempsy

7、第七章 返乡

　　妻子瞪大着眼睛，看着我走进院门。
　　她正蹲在门口择菜，背靠着竹墙，有一搭无一搭地发着呆，及至看到我，那双与头发相同的红褐色眼眸瞬间瞪得大大的。她跳下竹楼，几步跑到我面前，满头满身的银饰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她原本是从北方的另一个国家远渡而来，现在看起来和这里人几乎没有半点区别了。
　　“你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喊，飞快地拉住了我的手。我在她眼中看到了释然、愉悦和……一点泪水。我知道对她来说我的职业太过危险，这是多少金银也填补不了的恐惧。她亲眼看过我叔叔残破的尸体，几乎很难从浅滩上捡起他稀烂的血肉，那景象让殓祭司也忍不住皱眉。
　　我点点头，却不想对她的喜悦说什么。
　　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只是上前接过我肩上的狐皮，皮毛的沉重和庞大让她惊讶万分，我听见她用自己的家乡话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但我从来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也不想追问。“收起来，过两天我来收拾。”我疲倦地吩咐，爬上竹梯钻进竹楼，“孩子们呢？”
　　“他们去观礼了，今天是东房家的重阴领蛊的日子。”
　　领蛊。只是领死法比较好听的一种说法。她和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重阴十三岁，他的父亲死得早，是由堂叔伯养大的，明年他也要学着进山狩猎，赚钱养活他寡居的妈姆和两个妹子，像他这样失怙的小子都这么早进山，我也是。现在我还活着，就可以多留鹤望两年，一旦我死了，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负担起家族的重担。
　　猎狐人的一生，大多是这样。
　　幸好，我已经不用再担心这个了。
　　“叫他们回来，我有要紧事。”我对妻子吩咐。
　　妻子怔了一怔，转身向门外跑去。我倒在一旁的躺椅上，仰面朝天，想了想，从背袋里将两只小狐揪出来，丢在桌上。
　　四肢被捆的小狐啾啾哀鸣，对我而言却恍如天籁。
　　这一定是命运，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还有一对雌雄小狐崽。一切都仿佛上天为他们准备好的。
　　比起鹤望，垂花对狩猎更感兴趣，但无论他们中谁来继承我，我都不怕了。
　　村子里有人看到我回来了，也看到了我带回来的巨大狐皮，明天我会去找族长，告诉他我在山里听到、看到的一切，那块狐皮也许能说服他相信我。但这些在此刻都不重要，我得到了比所有九尾狐和人都更宝贵的东西。
　　妻子跑出去的时候把狐皮搭在廊下——她就是这么慌慌张张，那张干瘪的巨大狐脸正对着我，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雅深黑忧伤的眼眸。
　　“你不明白，雅，为了孩子，什么誓言我都可以破坏。”
　　我闭上眼睛。从山里逃出来这两天两夜让我疲惫不堪，可我的精神却异常兴奋，没有丝毫睡意。在我脑海中不断回荡的是雅的声音，“第一步……然后……还有……”以及他淡淡的、却低沉的声音：“这是生命的交换，我的朋友。”
　　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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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抓来了的么，爹爹？”
　　小女孩的嗓音尖利，吓得我一哆嗦，差点跳起来。猛地睁开眼，头还有些昏昏沉沉，就看到垂花站在我脚边，眨着闪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桌上的狐崽，满脸的兴奋难以自抑。“你抓来给我玩的么？我可以养它们多久？”她连珠炮似的追问，脆生生的童音响彻整个堂屋。
　　和她相比鹤望就显得羞怯而柔弱了，我的儿子攥着他娘的手，安静乖顺地站在门边。“阿爹，您回来了。”他向我问好。
　　垂花则在喋喋不休的讲述他们在领蛊仪式上的见闻，“垂阴的蛊看起来好大，像村口的大榕树那么大，爸爸你的有那么大么？”
　　她问得太多，我简直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才好，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我站起来，拎起两只小狐。“你们两个，跟我去储藏室。”
　　妻子皱了皱眉，“不是有事情要说么？为什么去储藏室？”
　　“守着门，如果有谁来找我，就说我已经睡了。”我吩咐，通常这是最好的堵住她的嘴巴的方法。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总有那么多问题。这一点就算再温顺体贴的女人也不可避免。
　　但我没法向她解释。终究她是个外乡人，而这是我们株青山的本地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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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储藏室是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土窑，通常我在这里处理猎物，把肉切成薄片晾干，骨头用草药和烈酒浸泡，等待商人上门。现在已经是春天，前两年的储物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几块旧兮兮没人要的皮子丢在角落里，如果到秋天这些皮子还卖不出去，我就要用它们给孩子们做件冬衣，像那个游行商人穿的一样，过年时候披在身上一定很好看。
　　鹤望走在最后，当我们都进来以后，他小心翼翼地掩上门。
　　垂花好奇地看着我，她在最初的兴奋后也安静了下来，似乎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同寻常，敏锐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
　　“我要你们向我保证，”我对两个孩子说，“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们的娘亲。”
　　“我保证，阿爹。”
　　“不会说的。”垂花咧开嘴，听到有秘密，她又高兴起来了。
　　我将那只小公狐崽拎了起来，它个头比雌狐小一点，短短的四肢疯狂地挣扎，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无可挽回的命运。在储藏室中间有一条长桌，七把大小不同的剥皮刀一字排开，摆在桌角。我挑了较小的一柄，对着狐崽的小脑壳量了量。
　　“爹爹要杀它么？它还这么小，不是可以卖掉么？”女儿问。
　　“它们不是用来卖的。”
　　一刀割破狐崽的胸口，向下延伸一点就能找到脉管，割开，狐血沿着桌上的痕迹流进下面的桶里。在这张桌子上我做过太多同样的事情，以至于桌面和木痕都沁透了鲜血，变成暗褐色。我一边做一边观察着两个孩子的表情，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杀狐的场面，以后他们也许会亲自动手。垂花的表情兴奋中带点恐惧，鹤望更紧张一点，比妹妹细长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上的小畜牲，眉头皱得紧紧的。
　　而我掌心里的小狐，从一开始的嘶叫挣扎渐渐消失了声息。
　　“鹤望。”我的声音吓了他一跳。鹤望有点畏缩地抬起头：“是，阿爹。”
　　我开始用剔骨刀撬开幼狐的头盖骨，这小狐崽生下来没几个月，骨头都是软的，比雅好处理多了——那条雄狐，他的骨头就像铁一样硬，我费尽力气才能在他的头骨上撬开一个角，他的脑子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大，而这小狐的脑子不过只有一枚鸡蛋大小。
　　“张嘴。”我对儿子说。
　　鹤望顺从地张开嘴，让我把那块鸡蛋大的脑子塞进他嘴巴里。“别嚼，吞下去。”我连忙说，儿子的表情有点扭曲，但还是在尽力吞咽。
　　“首先是脑，脑是九尾狐的灵魂。”我对两个孩子解释，一边把手里的尸体翻了个个儿，割开那小小的胸膛。
　　它的心脏就更小了，跟鸡心也差不多。我同样将心脏塞进鹤望嘴里，这次他就没有那么排斥了，干呕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心脏是九尾狐的生命。”
　　半张皮已经剥开了，露出小狐崽尾根的筋肉。小九尾狐的尾巴还没有张开，皮毛也没什么价值。但是在它的尾根我很容易找到了雅提到的那个东西，在小狐身上这是一个凸起的肉块，并没有像雅一样已经深深长进肉里。我把它剜出来，那是一个比心脏大不了多少的三角形肉疙瘩，和脑子一样是灰白色的，上面布满血丝。“他说，这叫做附脑，附脑是九尾狐的力量。”
　　我将狐血抹在鹤望额头和脸颊上。“一命换一命，保佑我的儿子不受邪恶侵害。”
　　垂花颤抖着声音问我：“爹爹，你在做什么？”
　　这就是雅告诉我的，解除玉藻诅咒的方法。
　　用他的性命换我的生命。
　　“只有九尾狐的生命能换取人类的平安，用可能永恒的生命换短暂的三十年。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期望。”雅轻蔑而怜悯地说，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两种如此的矛盾的感情却如此协调的出现在他瞳中，“你可以杀死我，剥我的皮，切我的肉。但想想一切是否值得。”
　　当然值得。
　　给垂花同样吃下小雌狐的三件宝物，我已经精疲力尽，但还是提起精神让两个孩子复述了一遍我的做法。有朝一日当他们有了孩子，就需要由他们按照给他们的子孙主持做法，我希望这解咒的方法能在我的家族里流传下去，保佑我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平平安安。
　　最后，我再次嘱咐他们：“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鹤望和垂花频频点头。
　　当我们回到上面，妻子当然禁不住大惊小怪了一番，而我实在是毫无力气与她辩解，就任由她虎着脸带着孩子们去洗头洗脸，又满脸不高兴地继续准备她的晚餐。我躺在堂屋的躺椅上看着她忙进忙出，虽然仍然没有给我个好脸，但我却觉得幸福万分。
　　这是我的生活，而我将在这里再活上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与我的妻子相携老去。
　　我带着微笑闭上眼睛。
　　梦里的画面是那么诱人，我子孙环绕，手里揽着白发苍苍的老妻，膝盖上坐着扎了一对红头绳的孙女。鹤望长大以后并不像小时候这样孱弱，便成了英气勃勃的青年，他会去读书识字，离开村庄到城里当官，而垂花已经嫁作人妇，漂亮得像一朵鲜艳的山茶花。
　　这个梦做了很久很久，连在梦中，我都仿佛听到自己抑制不住的笑声。
　　我是被一声凄厉地嚎哭惊醒的。
　　睁开眼，已经满天星斗，月行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