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EMPSYCHOSIS 重生》metempsy

6、第六章 生天

　　我跳过草丛、灌木，在低矮的树丛间穿梭。
　　枝条抽打着我的脸和身体，留下条条细小的血痕。也许等事情过去之后我会觉得疼，但在此刻，只有奔跑是我唯一的念头。我必须跑，一直跑，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在我的身侧和背后，草丛索索颤抖，飞快地分开、倒伏，留下蜿蜒的痕迹。飞奔的九尾狐褐红色的皮毛像林海中翻卷的浪花，一层层向我涌来。
　　雅跑在我身前引路，身体紧缩，再像弹簧一样猛地张开。他已经跑到了极限，九条尾巴平平的坠在身后，像一捧血红的花朵，在我已经模糊的视线里，那是唯一可以看清的颜色。
　　我真的快要不行了。
　　白狐是怎么从天而降将我扑倒在地的，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它的眼睛像红宝石一样明亮，鸽子血一样浓郁，断肠草果实一样毒辣，那是双极其恶毒而凶残的眼睛。鸽子是否是这世界上拥有最美丽血色的动物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那形容代表了世界上最动人心魄的红色，而在这双眼睛里，它是最血腥和无情的颜色。
　　雅说它叫瞳。这只满眼憎恶的雪白狐狸，它有这样一个名字。
　　这样一双眼。
　　瞳狺狺地发出威胁的声音，咧开的嘴巴露出长而尖的白牙，它的牙很细，但是强健，几乎一瞬间就撕碎了我的手臂。我发出惨叫，不顾一切地踢踹着它。我从未感觉到死亡如此逼近，就在它死盯着我的眼瞳里。鲜血汩汩冒出，染红了整条手臂和它白色的柔软绒毛。
　　雅愤怒地咆哮了一声，返身扑了上来。
　　瞳立刻弃下我与他对峙，两条狐彼此兜着圈子，互相挑衅地嘶鸣。
　　我抱着受伤的手臂，在草地上爬行，顾不得回头望一望。这里的瘴雾浓重无比，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放眼所及都是粉红色如有实体的云霭，想必距离雅所说的谷底已经相距不远。
　　只要能够逃离白狐的利齿，我就有机会。
　　瞳在雅的引逗下渐渐远离。我仍然不敢站起身，只是用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支撑着身体趴了一小段，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软。糟糕。我对自己说，瘴气沾染了被瞳撕裂的伤口，虽然还不至于要命，却让我无力挣扎，也许就会不知不觉间变成九尾狐的一顿美餐了。
　　这样想着，我身子一歪，就这么栽了下去。
　　昨天的那个上午，对如今的我来说就好像遥远不可触及的另一个世界。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恰巧，昨日我一时不慎从山坡跌落，恰好落到了正在蚕食人类的九尾狐群面前；今天我再度从山坡跌落，却反而逃出狐口，因祸得福。
　　虽然摔得七荤八素，满嘴都是腐烂泥土的臭味，当新鲜空气冲进我的鼻腔，我嗅到青草的芬芳，听到包裹里那一对小狐半死不活的哀鸣，刚才这一番折腾恐怕也让它们吓得够呛，但我仍然不由自住地笑出声来。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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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碾进肉里的碎石子让我重新有了感觉，吹进鼻腔的灰尘让我意识到我正侧躺在地被拖着前进，我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又是喷嚏又是咳嗽地闹了一阵，拖动才终于停下来。我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和血迹，立刻看到了凑近我面前的九尾狐长长的红白分明的脸孔，和一双明明漆黑却在黄昏中变得碧绿闪亮的眼眸。
　　“它……它们呢？”
　　我猛然想起昏迷前的混战，近在咫尺的白狐的獠牙和喷在脖颈上那烫热血腥的呼吸，一身鸡皮疙瘩爬上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它们找不到你，已经回去了。”
　　我干笑一声，“对，你说过，它们嗅不到味道的。”
　　雅安静地望着我，似默认，又似容忍。
　　他又添了一些伤，肩头的长痕是我误以为他要攻击我的时候留下的，撕裂的嘴唇和有点瘸拐的腿我猜是那只白狐留下的。但这些仍然无损于他灼灼其华的毛皮。我轻轻把手放在他头颈交界处，他甩了一下头，却没有更强烈地拒绝。
　　我的手抚摸着他的背脊，经历了刚刚结束的冬天，他的毛皮粗糙丰厚，虽然已经开始脱落，但柔软的绒毛仍然细细掺杂在背毛中，想必十分温暖。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到明天傍晚就能够离开株青山。”
　　我的手顺着他的颈毛滑下去，他几乎没有在意。这只狐狸，他确实尽心尽力地救了我一命，两次，从白狐瞳的利齿之下。我应该感激他的。
　　“谢谢你，雅。”
　　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雅张开嘴巴，似要发出声音。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惊愕至极的嘶鸣。他一直淡然的眼眸中猛然浮现的惊恐满得似乎就要溢出来，那表情就好像在质问：你做了什么？！
　　我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项圈上的双层锁链从他颈毛间垂下来，刻着咒文的锁片摇摇晃晃，在自两侧断崖间投射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抱歉，雅。但我是个猎人，你明白的。”我对他摊了摊手，“只要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立刻放你离开。”
　　雅瞪着我，只是一声不吭。我倒觉得有些为难起来，猎狐人传下的项圈能够控制九尾狐，让他们无力挣脱逃跑，却没料到真的连雅说话的能力都抑制住了。他不能说话，我又怎么从他嘴里掏出解除诅咒的方法呢。
　　我叹了口气，“即使你不情愿，我也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不想死得无声无息，我还有家，有老婆孩子要养，我得活下去。”他瞪着我的眼眸像要滴出血来，“我知道你不明白。人类对子女的感情你们狐狸根本就不懂。但我要你知道，我要活下去，十年、二十年，直到我的孩子能独立走出家门，去大都，或者就留在乡里也好，总之他们不需要做这搏命的行当，能够自由自在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我要看到那一天。”
　　雅龇起牙，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扑上来一样。我扯紧他的锁链。“别白费力气了，你越是动，锁链就扣得越紧，别浪费力气，等一下你还得回到山里呢。”
　　我越是这么说，他的神情就越是疯狂。他一定很后悔救了我。我想。但这就是森林，有时候事情不会按照你的想象发展。
　　我又叹了口气，“如果你能听懂，就给我个表示吧？”
　　一秒，两秒，终于雅垂下头，又抬起来，眉宇间已经没有那种濒临极限的血腥神色了。
　　我这才放了心，如果他因为这个项圈变得像普通狐狸一样我可以要头疼了。虽然项圈能减弱它的力量，被那样长的獠牙咬上一口地感觉也不会好受。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音调：“我要把你捆起来，之后才能解开这个项圈，到时候你就可以说话了。”
　　我慢慢的伸出一只手，谨慎地靠近它的嘴巴：“别咬我。我们得谈一谈，我可不想让你溜走。”
　　雅显然是听懂了，他顺从地让我捆住他的双腿，把它放倒在地上，这才松开了它脖颈上的项圈。锁扣刚咔的一声响，就听得雅轻咳了一声，又是那仿佛人类的声音。
　　他在地上蹭了蹭，似乎想要爬起来，却最终未果。只是就地翻了半个身，四肢伸展地趴了下来。
　　“那么，我又能得到什么？”
　　我微微一笑，这正是我之前问过他的问题。“我们可以谈。”
　　他伏在被捆住的两条前爪之间，声音有一些沉闷。
　　“我是妖狐玉藻的直系后人，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们比其他的九尾狐活得更长，也知道得更多，甚至有一些代代流传的故事，只有我们听得懂，也只有我们记得住。”他停了一下，我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比如玉藻是一只雪白的雌狐。”
　　我立刻想到瞳，惊呼了一声：“什么？”
　　雅幽幽地笑了，“你看，就算你们人类都不记得了。”
　　“但是传说……”
　　“人类的传说始终只是传说。玉藻被人类杀死，分食了她的血肉，人类才有了蛊巫的力量，这种力量浸透在血液中，留下的后代就是你们猎狐人。”他瞥了我一眼，“你一定没有尝试过，当一段时间不吃狐肉，你的力量就会减退消失，这就是为什么蛊人虽然厉害，却从不敢离开株青山的范围。”
　　“没有我们，你们什么都不是。”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自我生下来，每到睡前母亲就会递上一小块九尾狐肉干给我吃，那种肉又干又硬，带着重重咸味和腥气，我常常嚼到一半便含着入睡，渐渐长大以后，我已经习惯了那个味道，甚至没有这又干又硬的咸肉，还会觉得吃什么都没有滋味了。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长大的，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还有我的儿子和女儿，虽然他们还不曾学习蛊术，也已经习惯于捧着肉干就着菜汤大口咀嚼。
　　“我不信。”
　　雅似乎露出一丝笑意，“那没有关系。”他说，“我也不在乎。”
　　他几乎是带着一丝轻蔑，轻飘飘地说。
　　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不想再跟他纠缠。“告诉我怎么解除诅咒。”我硬邦邦，直统统地问了出来。
　　“玉藻含恨而死，又被人类夺去了力量，于是降下诅咒，凡是使用这种力量的人都会死于非命。无人能救。”
　　“我不信。”
　　“她还留下了另一个誓言，有朝一日她会复活，对人类施以最惨烈的复仇。”
　　“曾经有一个人，他帮助过九尾狐，而后逃脱了诅咒，他是怎么做到的？”
　　“九尾狐族群一向以玉藻的后代为首领，这一代是我，但瞳的出现让他们无所适从。她，还是我？复仇，还是生存？”
　　他完全不理我的问题，一句句轻描淡写，却让我发疯。我忍不住跳起身，对着他的长脸大声咆哮：“我不相信，你听懂了么！我不相信！”
　　他深色的眼眸向上仰望着我，就似我初见他时那样的低沉和温柔，我浑身的暴躁立刻不知去向了，腿一软，我颓然倒在地上。
　　“求求你，告诉我。”
　　“你的包里……”他轻轻地说，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我捆在肩上的行李袋，“放了它们。”
　　我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一开始捕到的两只小狐崽，我差点忘了它们。
　　我解开背袋，两只小狐被我捆在柳条笼子里，已经奄奄一息，就算被丢在地上，也只是吐着舌头呜呜咽咽，动都不动一下。
　　“瞳是只雌狐，也是一个母亲。”
　　他目光流转，自两条狐崽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可言喻的明亮，“放了它们，我告诉你解除诅咒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