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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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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一生之中有过很多奇遇,但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一次。
这一切与株青山有关,与九尾狐有关,与我族古老的传统有关。那些我一度以为只是虚构的荒诞故事的传说和历史一一浮现在眼前,我想起村落里祠堂中供奉的被传说是帮助过人类却又被人类背叛的妖狐的雕像,我突然意识到,那座塑像的眼神与我眼前的它多么相似。
它就站在我眼前,我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奇迹之兽。
它说,它叫雅。
它的声音像是年轻的男子,响亮干脆。它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近看的话,黑色中还混杂着一点紫色的光。它仰头看着我,却仿佛是帝王睥睨天下的神情,充满了忍让和宽容,还带着清晰的怜悯,让我十分不自在。
迟疑了一下,它问我:“你在害怕么?”
我连连摇头,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迷茫,就像被一场噩梦骤然惊醒,难免会怀疑自己是醒着还是犹在梦中,那种难以形容的困惑和虚无。我干咳了一声:“你……”
雅没容我发问,“你得跟我走,”他说,“离开森林,并且警告你的同伴不要进山来。”
“为什么?”我问。
我当然知道我应该迅速离开这里,方才的场面让我心有余悸,马上就要进入繁殖季节,但九尾狐却丝毫没有准备繁衍后代的气氛,这样的情形我是第一次遇到。我知道我最好应该回到村子里,和村子里的老人们商量一下,若是必要,即使禁山一两年也不至于影响生活。
我们是猎狐人,是要与大自然拼命讨生活的,但并不意味着我要白白送死。
在我之前被狐群撕碎的倒霉鬼我认得——我看到那只刺满了纹身的残手,花纹十分熟悉。我记得在山下五十里外的月六镇遇到过他。和我不一样,他是腰插火铳牵着猎犬耀武扬威的新派猎人,他们用枪、埋炸药、下毒,无所不用其极。对这样的人我当然从不理会,但他一直在酒坊里大吹大擂,满头满胳膊的纹身又特别醒目,想不记住都难。
看到他死得这样惨,我觉得有些可笑,又十分可悲。
如果不是雅的出现,我恐怕也要落到同样的下场。
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九尾狐突然发起了疯?而雅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又意欲何为?
雅歪着头,斜觑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不安地动了动,在我的背包里还藏着两只昏昏沉沉的小狐崽,是我刚刚进山就无意中遇到的战利品。我本来打算今晚就赶到山中的旧宿营地去而拆毁了昨晚的临时营地,就把它们带在了身上,我不知道这只红狐对此会有什么反应。我是说,我确实在狩猎它的同类,而且也没有准备手下留情。
雅漆黑的鼻尖耸了耸,似乎并没有发觉它们,“你看到她了。”它几步跳过树丛,站在洼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有点近似于人类的漫不经心,“月子之瞳,那只白色的雌狐。据说,她是某种征兆。”
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什么征兆?”
“你看到了。”
它转过头去。“株青山要反抗的征兆。而她,也有足够的理由憎恨人类。”
我追上它,跟在它后面跌跌撞撞地爬了一阵。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接近了某个秘密,关于九尾狐这个种族,人们还了解得太少,而我似乎正站在某个事实之前,与这种动物的生存法则休戚相关的事实,无数学者或者猎人尝试去了解却又无从了解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是太幸运,或者太倒霉。
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咧开嘴,露出两对尖牙,看起来简直像在微笑。
“……所有九尾狐都憎恨人类。”
九尾狐与人类一样,有生命,有感情,有父母、孩子、朋友、爱人,每一天都有不愿面对的死亡在发生。当熟悉的呼吸骤然停止,朝夕相处的面孔消失无踪,再谨小慎微的头脑也难以保持平静了。优胜劣汰是自然的选择,而人类的插手让九尾狐无从选择。
“所以,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雅微笑着问,语气并不激烈,我却觉得被针刺一般的难受。我从未意识到,把猎物当作有感觉的生物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就那样无知无识的被杀死有什么不好?我这样想着,几乎有点恨眼前的雅。它一句话就颠覆了我几十年来的认知,而我竟然还要感激它。
“她想要做什么?”
雅轻松地甩了一下尾巴,“不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也看到了,他们怕我,又恨我,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
“你不赞同他们杀人?”
“不,人类在平原上建立城市,那是人类的地方;株青山则是九尾狐的领地。上天创造世界的时候就规定了所有生物存在的位置。现在人类破坏了规则,九尾狐当然要做出反应。”
他又甩了一下尾巴,轻松地跳过一片土凹,“他们恨我,因为我并不反对人类猎杀九尾狐。”
我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讷讷地追问:“为什么?”
雅扭过头看了看我,不答反笑,“说句实话,你怕不怕我?”
我沉默,若说不怕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换了是谁在面对突然口吐人言的一只野兽时候不觉得惊慌失措那一定是脑子有问题。但是我不想在雅面前坦然承认我的恐惧,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恐惧,虽然他曾经帮过我,为我吓退发狂的狐群,但我仍然不能在他面前有丝毫示弱。
他是猎物,而我是猎人。上天就是这么规定的。
“在我们的传说中,”我放轻了声音,带一点试探,“九尾狐都是会说话的。”
雅毫不客气地嗤了一声,若不是走在他后面,看得见它摇摆的尾巴,我几乎就要以为那是人的声音了。
“那你有没有见过其他会说话的狐啊?”
我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只好假装没有听到,默默地埋头攀过山石,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片看起来陌生又熟悉的山谷。我们在森林里走了大半天,周围的景象却仿佛一成不变。天已经擦黑,在山里的夜色总是落下得格外早,瘴气在枝干间漂浮,好似层层莎帐围拢,遮蔽了周围一切。雾霭氤氲间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夹杂在高耸直入天际的见血封喉树间低矮的陌生树冠,下垂的枝条上坠着铜铃大小的串串白花,粉红色花蕊摇曳着擦过脸颊,异香扑鼻。
“这就是瘴树。只生长在株青山深处。”
雅在树下坐下来,九条尾巴错落有致地在他脚边堆成一团,浓烈得像是高热的火焰,即使天色已暗雾气弥漫我仍然看得清楚,而这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团火一样的毛色清晰可见。我几乎是被这样的颜色诱惑了,毫不犹豫地走到它身畔蹲下来。它正歪着脑袋,正忙着用后爪搔扒受伤的那只耳朵,似乎凝固在上面的血痂让他十分不舒服,颈上的厚毛层层颤动。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
指尖落在它的脊背上那一刻,我们都不禁一颤。雅几乎愕然地停下了动作,抬起头来。它有一双湿润美丽的黑色眼瞳,在最后一缕紫色的余晖中仿佛也沾染上了暮霭的色泽,它注视着我,那双眼又纯净又温柔,像个孩子,却又像已知天命的长者,那样的温存悯柔,几乎让我无地自容。我飞快地抽回手,只觉得脸孔发烫,尴尬万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是喜欢绒毛宠物的小姑娘,只是它身上的那种魔力让我一瞬间迷失了方向。
思及此,我挪了挪身子,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
它却没有在意,只是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明天再走一天的话你就可以离开株青。”
我没有试图跟他辩驳“为什么我一定要离开森林”,也没有追问它“为什么要帮助我”,只是默默地点头应是。这样的反应让它反而产生了兴趣,它耸着鼻尖,簌簌地嗅着我的气味,全然像一只好奇而警惕的野兽,那让我感觉有点怪异,它一直都表现得太像一个人类了。
“你知道九尾狐以什么为生么?”它突然问。
我不明所以,便犹豫着回答:“……蛇,野兔,野鼠,还有其他小型哺乳动物?”
“乡下的红狐也吃这些。”雅漫不经心地说,“但我在想,如果我们九尾狐憎恨人类,因为人类捕猎狐类,那么被我们捕猎的那些食物,是否也同样憎恨我们的存在,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它瞥了我一眼,“可狐群对付一个人类简单,却没有一只兔子咬死狐狸的先例。”
它说得荒唐,我咧了咧嘴,差点笑出声来。
“那么也许我们就不该憎恨,这不过是世间生命的循环往复。从草木到动物,人类也不过是其中一环,只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环节。”雅伏下身,把脸埋进两条前腿之前,我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猜测,它正注视着浓重雾霭中的一点,仿佛从中看到了很多东西。
“但是对九尾狐来说,是人类背叛了九尾狐,还妄图剿灭我族的血统。这样的憎恨似乎就有所不同了。”它甩动的尾巴突然扑了我满身,吓了我一跳,“你是猎狐人,对吧?”
我点头,然后想到它趴在地上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但是实际上它或许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九尾狐也许拥有某种感觉,与蛊本身贴近而相似的力量让它们能够感受到某些东西,因为按照传说,九尾狐才是最初具有蛊的力量的生命,并且教导猎狐人使用同样的力量。
“曾经,猎狐人与九尾狐生活在一起。”
我静了一下才理解到它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如果,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那么在解除诅咒的方法是否也真的存在呢?我兴奋起来,我的长子短至马上就要到学蛊的年纪了,如果我能找到这个方法,甚至求得传说中九尾狐的血肉,那就太好了!
“那么,玉藻真的存在么?”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