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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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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前面不远有个小镇,再往前走是荒郊了,怕没地头歇息,要么我们便早些歇了吧。”
乐华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处置,疲惫的靠在车后,半合上眼睛。
“掌柜的,你没事吧?”
乐华摇了摇头。
“掌柜的……白盟主归天,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是你也要保重身体啊……”手下终于忍不住说道。
乐华苦笑两声,如今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他心底的隐痛。“你退下吧,我自己知道。”他拍拍手下的肩,温和的说道。
武昌府的袁公道,现在该是已经没了罢,老爷子本来就有宿疾,忽发身亡,神不知鬼不觉,谁会怀疑他,堂堂洞庭盟的二堂主。
事到今日,似乎也是麻木了,就如一支提线木偶,左丘鸿远的计划从来精确到每一毫末,他只管一丝不苟的照着做便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样的江湖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也早已没有去想了。
“掌柜的,到了,下车吧。”
乐华点点头,掀开车帘走了下来,进了店。
莫名的浑身虚脱的感觉,今天从袁府出来,分明并没有行多少路。最近的疲乏和虚脱感是越来越明显了,杂着点点最深处的撕裂般的隐痛,奇异的发烧般的感觉,似乎嘴唇和咽喉都快干裂了,却又并没有发烧。也许再下去,他真的会病了,病了也好……
要了点酒,也不太想喝,略呷两口,便似已有些醉了,床头的油灯在醉眼间昏黯的跳动,一面几乎无意识的将酒往口中倒去,醉了,便好好的睡一觉……忽然听到敲门声,“进来。”乐华随口说道。
“乐堂主,外面有位小姐要见你,说是堂主的旧日知交。”那手下一面说一面似还窃窃的偷笑,带着偶然发现堂主秘密的兴奋。
“小姐?叫她进来。”喝了酒,头晕得厉害,小姐?知交?几时有个旧日知交的小姐?
一个女子款款的走了进来,福了两福,抬起头来,云髻半偏,姣颜如玉,似觉着面善,却又始终想不起是谁,自己莫非真有个忘却的旧日知交么……
手下忍不住又偷看了两眼,直到触上乐华的目光,才不好意思的把头一低,走出去掩上了门。
“敢问小姐是……”
那女子却退到门边,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乐堂主真的认不出我是谁了么。”
“你是……”
乐华惊疑之中细辨倾时,“乔……”他几乎叫出声来,乔玉吟的易容术几乎到了从心所欲的境地,“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无须隐瞒,我来是想劫二哥走的。”乔玉吟看着他,从容说道,苍白的脸上平静如水,一双眸子在灯下发着玉灼的光华,乐华只觉被这眸子一直看到心底,一时竟觉有些惊恐。
“走?到哪里去?”
“二哥并不想留在洞庭吧?”乔玉吟并没有回答,却反问出一句。
“你……”乐华一时心乱如麻,是走是留,走,乔玉吟会把他带到哪里去,左丘鸿远可怕的威势,自己抓在他手中的把柄,此时叛逃,是什么罪名……粉身碎骨骂名千古……留……
“二哥,我知道你和左丘鸿远不是一路人,今日我不辞万死来此见你,正有要事拜托,若是小弟看错了人,二哥现在便可叫外面的人进来。”乔玉吟平静说道。
“乔公子我……”乐华一时惊慌失措,头脑中嗡嗡一片,完全没了主意。
乔玉吟忽然似察觉到什么动静,上前抓起乐华的手便朝窗外跃去。“乔公子……”乐华低低喊出一声便已云里雾里一般随他掠出窗外。
“不用怕,抓紧我便是。”乔玉吟低声说道,身若轻云,一个燕子三抄水已飞上屋脊。
“什么人!”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天井里骤然灯火通明,“乐堂主,莫非你也想叛逃不成?”
乐华大惊之下回头望去,正是昔日最顺从的一个手下,他早知道身边必有左丘鸿远的亲信,却未想到被监视得如此紧密,他早已越来越察觉,左丘鸿远此人,真真可畏。再看时,灯火通明间,无数柄精巧而锐利的小弩已经对准了二人。
乐华不禁回头看了乔玉吟一眼,乔玉吟的脸在灯下愈显苍白,却仍然平静如水。乐华只感到自己的手被用力握了握,那是乔玉吟要他放心。
“敢问这位兄台又是何方神仙?”下面那人格格冷笑道。
乔玉吟轻笑一声,伸手拔下头上玉钗,云髻崩倾,长发顿时披落下来。
“乔玉吟!”下面一阵骚乱,止此刹那,乔玉吟脚尖霎然离地,挟着乐华如一只大鸟般向前飞去。
“抓住他!”后面一阵发喊,弩矢骤如雨至,乔玉吟一手攀着乐华,另一只手广袖飘舒,袖影翩飞之间,矢雨若击中水面般霎时没了踪影,脚下已如飞鸟般在重檐间掠出数里之地。
“乐堂主,你忘了左丘盟主对你的恩义了么?”后面一声大喝。
乐华登时一阵颤栗,手上一松,身形也从乔玉吟臂间滑落下去。几道弩矢如风而至。
“二哥!”乔玉吟一个翻身,挥袖击开弩矢,右肩上登时绽出一朵鲜红。
“乔公子!”
“抓紧我!”乔玉吟攀起乐华脚下一点又向前掠去,速度竟又快了几乎一倍,乐华从未见过这么惊人的轻功,只听耳边呼呼风响,身在何方似已辨不清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飘飘落下地来,乔玉吟放开乐华,由他躺倒在地上。下面似带露的青草,软绵绵的甚是舒适,仰头只见一钩丝般的残月,冷玉般黯淡的斜在天角。乐华喘息了好一阵,终于渐渐缓了些,慢慢坐了起来。乔玉吟躺在身边,脸色苍白如纸,半闭双目,微微的喘息着,他一定已经筋疲力尽了。恍惚记得他似还受过伤。
“乔公子,乔公子…”乐华轻轻推着乔玉吟,“要紧么?”
乔玉吟睁开眼睛,挤出丝笑容,“我没事,追兵已经远了,应该不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乐华抬眼朝四方望去,黯淡的冷月映出乱石冈上高高下下的土堆,挂着残幡的长竿,远处还飘着几颗荧火。“这是……”乐华吃了一惊。
乔玉吟疲惫的一笑,“坟地。”
“坟地?”乐华寒毛一阵倒竖。
乔玉吟淡淡笑道,“怎么,大丈夫还怕鬼不成?”
“没…没……”乐华说着,仍是不由紧张的望着四周。
乔玉吟微微一笑,也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忽然一阵颤抖,几乎要重新倒下去,乐华疾忙扶住他,“乔公子你……”
“扶我一把。”乔玉吟抓住乐华的手臂,让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的脸几乎痛变了形,却强忍着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乐华不由暗暗钦佩。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黯淡的月光下,乔玉吟右面衣衫上分明显出大片的深色。
乔玉吟微微的喘息着,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割开右肩上的衣衫,一支小箭没入肉内,看样子已陷入了半支箭竿,只有尾羽下面一小截露在外面,可以想象一路上乔玉吟忍受的痛苦,他竟然还以如此的轻功将乐华一并带到这里。
“你会取箭么?”
乐华点点头,“我来。”
箭陷得太深,终于取出时,乔玉吟已近昏厥。
“你先躺躺吧,我去生堆火。”
荒坟乱草一阵瞎薅,也总算有了一大捆,只念着乔玉吟的伤,倒竟忘了这乱坟岗的恐惧。
乔玉吟递过火折子,乐华生着了火,回看乔玉吟时,已挣扎着要坐起来。
“乔公子,你这是……快躺下,有我照应。”
乔玉吟微微一笑,“我一路把你劫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你生火的么。”
“乔公子……”
“你对我的称呼好象变了么?”
乐华脸上一时涨红说不出话来。
乔玉吟叹了口气,淡淡笑了笑,“二哥在山上,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乐华也笑了笑,没有作声。半晌,他终于说道,“所以你当初要逃下山,你毕竟比我聪明得多。”
乔玉吟自嘲式的笑了笑,“若不是杜龙心前辈收留,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们以为你失踪那些天,你一直在杜前辈那里?”
乔玉吟点了点头,“我去赴岳阳楼会之前,杜前辈已经去世了,临终时候唯一的遗愿便是希望我能重整中原武林,还江湖一个清平世道。”
没有好烧的柴,火光也甚是黯淡,映着乔玉吟苍白瘦削的脸颊,失血过多,他显得很是虚弱,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甚是单薄。身上那股飘逸绝尘的的气息似未曾稍改,还是当年初见的乔玉吟,仍如闲云野鹤般淡泊而不可捉摸,但却又似有些变了,到底哪里变了,乐华也说不出,只觉眸子中的光华玉一般的灼灼,却又沉邃如江河缓缓的流水。
“我也不隐瞒,我将二哥请出来,就是希望二哥能够帮我们些忙。”
“我?我能帮你什么忙?”
“白盟主的死,二哥知道的东西一定比我们多。”
乐华心中一阵狂颤,几乎是叫了出来,“你也怀疑白盟主的死因?”
乔玉吟抬起头来看着乐华,目光灼灼的发亮,“二哥真的知道些东西?”
乐华摇了摇头,“白盟主是被左丘鸿远害死的,只是……”说着几乎又要潸然泪下,几个月来的极度苦楚一时涌上心头,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二哥知道什么能都给小弟讲讲么,说不定能有些办法……”
乐华点点头,略略平静了些心绪,将那晚情境一一道来。
乔玉吟低眉沉思,时而拨拨火,时而又追问几个不清楚的地方,乐华心中却似有什么东西被渐渐燃起了,他无能为力的事情,说不定乔玉吟能,乔玉吟毕竟超出他太多太多……也许…他几乎不敢奢望,真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你有留下什么证据么?一星半点也行。”
乐华点了点头,“只是我不知道有没有用。”
“是什么?”
“当时我一直怀疑酒里有问题,上山的时候故意装作不小心将竹沥冰露的酒坛摔碎,偷偷藏起了一块碎片。”
“真的?”乔玉吟抓住他的手,眼中亮得如碧净的泉水“看来我这趟真是没白来……”
乐华重重的点了两下头,“这瓷片真的有用?”
“总会有用的。”乔玉吟沉静的答道。
“我当时住的副堂主府就在厨房下面的那片竹林里,记得那宅子么?”
乔玉吟点点头。
“那宅子通往后山的小径边上有株紫竹,林子里只有那一株,从这株紫竹望东面数十二株竹子,再望南面数七株,瓷片就埋在第七株竹子根下。我把当时看到的事情写在一张纸上,也埋在一起。”
乔玉吟握紧乐华的手,“多谢你了……”
“只是……”乐华犹豫道,目光一时有些黯淡。
“什么?”
“白盟主为人随和,当时那坛竹沥冰露是与我们一起喝的,但是最后去世的只有白盟主一个……”
“哦?”
“毒是左丘鸿远下的,这是他亲口向我承认的,但是,几个月来我反复思索也想不出个究竟,如果他的毒不是下在酒里,那……”
“你确信在储酒室看到过他?”
“我确信。”
“他深夜到那里去绝不是去散心的。”乔玉吟微微笑道。
乐华似莫名的感觉轻松了很多。直到今日,他才发现,其实乔玉吟和左丘鸿远一样,都有种主宰的气质,只是左丘鸿远更多是外在的,压得你透不过气,乔玉吟则是内在的,温醇如春水,使你不得不从心眼里接受。
“我们下步打算怎么办?”乐华试探着问道。
“这几个月我已经暗中联络了一些门派,大家都知道武林交给左丘鸿远和滕蛟的后果,只是如今江湖上的事盘根错节,若没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要想扳倒左丘鸿远,只怕没那么容易……”
“若能证明左丘鸿远是杀害白盟主的凶手……”
乔玉吟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三弟若还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万死不辞!”乐华忽然莫名的热血沸腾起来。
乔玉吟笑道,“需要二哥时,我自不会放过你。只是我现在还有件要紧事,明日先将二哥送到清风寨岑寨主那里暂避,事情办完我就回来找你。”
“什么事……也许我不该问?”
乔玉吟摇摇头,“此去路途遥远,我也不能肯定一定成功,若是……”
乐华抓住他的手,“三弟,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如你,但是你这伤……一路上总得有人照应……”
乔玉吟微微笑了笑,似还在沉吟,一夜的长谈,他脸色已经愈发苍白,嘴唇也已几乎变作灰白色,身上不住的微微颤抖,他此刻恐怕是连站起来都难了。
“三弟……”
乔玉吟终于点了点头,“我们先歇息一两个时辰吧,天一亮便走。”
“你这身体,能行么?”
乔玉吟点了点头,“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