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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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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虬岛素以制毒闻名,尤以延时毒为精,据传最近已能够在千里之外控制药效发作的时间。其毒物多以东海蛊蜃炼制,中原江湖不但根本找不到解药,甚至就算以一般的方式试毒也发现不了毒物的存在。唯一有希望与他们抗衡的四川唐门却因当年洞庭盟一次背信弃义,元气大伤,从此与中原断了来往,隐居川西深山,自行韬光养晦,已是二三十年没有任何音信了。
当年东南江湖好几个名门掌门遇害,都是被雾虬岛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毒,若不是滕隐龙后来几番或明或暗的夸耀,甚至没有人能断定是他们干的。所以大战将来之际,中原江湖更是恐慌,且不说交锋之时防不胜防,莫名其妙便可能被取了性命,若真是雾虬岛战胜,号令江湖,以他们的作风,中原江湖以后变成什么局面,根本无法预知。而洞庭盟一方面人心涣散,另一方面又始终苦守着各种陈腐的教条,除了经营江湖的百载根基,又能凭什么和雾虬岛的精锐之师对抗。
如今白盟主也死在雾虬岛手上,中原武林终于震怒了。杭州谈判的时候双方明面子上皆是礼数有加,白昭九为人宽厚,未曾过多设防,谁想滕隐龙竟是这般的心计。白昭九身前虽在洞庭上下也免不了诸多非议,一旦猝然身死,江湖上却已只记得他的仁义大度,这样的人物,确实是江湖上好几十年不曾一遇了。
长老集会议定,左丘鸿远接任盟主,白幡白衣霎时遮蔽了全山,整个洞庭盟上下都沉浸在一片欲咽无声的气氛中。整个洞庭盟的人心也似从未聚得像现在这样紧过。
左丘鸿远一袭白衣,面色却似比衣衫更惨白,眼睛里布满血丝,红得怕人,显是多日未曾睡过觉了。才不过几日,他似乎已消瘦了很多。
左丘鸿远缓缓走到演武场的主位坐下,略略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疲惫。
“如今的事,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天召大家来,便想一起计议一下,我们下一步当如何走。”
“荡平雾虬岛,为白盟主报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荡平雾虬岛,为白盟主报仇!”铺天盖地的喊声顿时震动了山野。
左丘鸿远唇边露出丝微微的笑容。
“二堂主,外面有个人要见你,好象是乐副堂主。”
“哦?”左丘鸿远沉吟了片刻,“让他进来。”
乐华已喝到七八分醉,提着酒壶,一路东倒西歪的撞将进来。
“二弟,请坐。”
“左丘鸿远,我问你,白盟主是不是你害的?”乐华双眼发红,喷着酒气,舌根也有些不利落。
左丘鸿远微微一笑,“二弟,你醉了,先坐下再说吧。”
“谁是你二弟?我问你,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到厨房去了?是不是在竹沥玉露里下了毒?上次你便想让我给三弟下毒……”乐华一把将手中的酒壶甩到地上,摔得粉碎,哗啦啦一片乱响。
左丘鸿远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抓住还在手舞足蹈的乐华,将他按坐在椅子上。
“你醉了,先坐下,听我说。”
“好,你说,你说,你那天到储酒室里干什么去了?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乐华的醉眼直勾勾的盯着左丘鸿远,像要一直看穿到他心里去。左丘鸿远略略转头,将目光错开了些。
“你说啊,你说啊!”
左丘鸿远慢慢站起来,朝前踱了两步,“来人,给乐堂主上碗醒酒汤来。”
“我没醉!我要听你说!”
左丘鸿远缓缓转过身来,“你真要知道?”
“你说!”
“好,我便明说了吧,白昭九是我下的毒。他这盟主继续当下去,洞庭盟迟早会毁在他手上。”
“你……”乐华一跃而起,扑上去想掐住他的脖子,左丘鸿远轻轻一错,衣袖随之一闪,乐华便重重摔在地上,挣扎不起。
“事到今日,我也不必瞒你,”左丘鸿远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看上去却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我当初跟你们结拜,就是想拉乔玉吟入伙,不过是怕他疑心,拉你作陪而已,只可惜他自己不争气,他现在什么下场你也已经看到了……不过既然跟你结拜,也不能毫无用处,你的客栈,也是我让他们毁掉的,为的就是赚你上山来,你既然来了……”
“你……”乐华又猛然跃起要扑上去。
左丘手指轻轻一弹,半截烛头骤然飞来,直撞在乐华胸口上,乐华重又倒下地去,再不能动弹。
“你不要以为你是谁,你就是我手下的一枚棋子,我要你往东,你便休想往西。”
“你就不怕我去揭发你,白盟主是你杀的?”
“揭发我?”左丘鸿远微微笑了起来,“接风宴是你准备的,我只给了你单子,自始至终没有插手,厨房的人可是都看到你半夜三更忽然跑到那里去,还进了储酒室。白盟主出事时伙头便已经来禀报过我了,是我让他暂时封了口,你揭发我?是谁揭发谁?”
“你……”乐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再说不出话来,连昏暗的厅堂都已渐渐的看不见了。
他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左丘鸿远的臂弯上,左丘鸿远正把一盏米露灌到他口中,甜津津的甚是清凉。
“你醒了?”左丘鸿远微微笑道。
乐华看着他,目光呆滞,没有说话。
“你听好了,”左丘鸿远温和的说道,“你现在便是洞庭盟的三堂主了。我是洞庭的盟主,我要你干什么,你便干什么。放心,你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为难你的。白昭九的事,你若是向外透出半点风声,从今往后,你就是杀害白盟主的千古罪人。你也不要想到自裁,你死了之后再落个罪人的名声,可就永远也洗不清了。总之你记住一点,把柄在我的手上,不在你的手上,想做什么事情,可都要三思而后行啊。”
乐华目光呆滞,似都听到了,又似都没有听到。
左丘鸿远直起身来,“来人,乐堂主醉了,送他回府。”
散漫已久的中原江湖从未聚得这么紧过,不知有多少人因为雾虬岛遭了家破人亡之灾,白昭九的死似乎是根导火索,火药桶瞬间便被点燃了。左丘鸿远一心备战,没有半点犹豫,江湖上的声望迅速便升至如日中天,很多人甚至认为若是左丘鸿远更早出山,洞庭盟便不会倾颓到如此地步。
雾虬岛先前一向张牙舞爪,骄横跋扈,根本不把中原江湖放在眼里,白昭九死后一个多月来却似已销声匿迹,在陆上的踪影都已几乎不见,显是也为中原江湖的盛怒所慑了。
但是除了个别被冲昏了头脑的人,大部分有识之士的心里也都暗暗清楚,如今的洞庭盟,虽然已经胜过几年来任何一个时候,却仍然未必是雾虬岛的对手。如此的冲动,虽也在疲软已久之后显出了中原江湖的骨气,但却未必成就得了一个好结果。雾虬岛虽然必遭重创,但到最后,恐怕只能是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局,这也是没人愿意看到的。只能寄希望于左丘鸿远头脑清醒,见好就收了,看起来,他是那样的人物。
荡平雾虬岛,活捉滕隐龙的呼声越来越高,备战将毕,中原武林已准备要有所行动了。滕隐龙甚至派人屈膝求和,希望躲过一劫,使者却没等到得洞庭盟便在半路被鄱阳门的人杀了。雾虬岛显然也有些慌了,洞庭盟的士气却未曾少减,怒火反而烧得越来越盛。
左丘鸿远一声令下,中原武林各派豪杰开始陆续向雾虬岛进发。
第三天的时候,传来震惊人心的消息,滕隐龙被他的义子,虹蜃阁阁主滕蛟所杀,愿献人头向洞庭盟求和。
中原江湖竟如鼓足气的皮球一般,一针戳中,便泄了气。已经整兵出发的各路门派纷纷原地驻扎,按兵不动,只等左丘鸿远发话。前一日才如火如荼的士气似乎瞬时之间便平静了下来,整个东南竟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片寂静。
两天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消息,左丘鸿远下令暂停进攻,同意与滕蛟谈判。
双方长老陆续会过几次面,据说左丘鸿远和滕蛟也已私下见过面,最后和谈的时间地点终于定了下来,五月初九在岳阳楼,除了洞庭和雾虬双方的上层人物以外,江湖上各门派首领也都应邀前去。
左丘鸿远一袭深紫色金丝长袍,举手投足间自然透出股江湖之主的王者气度。滕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袭白衣,面如美玉,一双眸子却静得让人感到阴森,像是潜伏着水银的暗流。
岳阳楼雄踞山头,视野极广,茫茫洞庭,荡荡长江,水畔苇花摇曳,又添了几分情致。君山便如青螺髻缀在玉盘之中。
左丘鸿远呷了口茶,略清了清嗓子,和滕蛟对望一眼,徐徐开口说道,“我中原江湖与雾虬岛双方对峙已久,连年刀光血影不断,对我们双方实在都没有好处。我洞庭盟非是不欲安宁,实是滕隐龙一意孤行,欺我太甚。如今滕蛟岛主愿一洗旧过,捐弃前嫌,与我洞庭结为盟好,共主江湖,如此可保双方安宁,还我一个清平江湖,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听左丘鸿远的语气,双方一定是早已计议定了,所以这次各路豪杰尽皆请到,说是议和之会,不过是宣布结盟的结果罢了。一时间赞成反对的声音都交成一片。洞庭若和雾虬岛僵持下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必有一战,到时生灵涂炭,中原江湖再全部落入雾虬岛主宰,后果不堪设想,不如趁此时洞庭尚有实力,结为同盟,也可熄了双方战乱。但是雾虬岛心术不正,江湖上人所共知,就是凭那下毒的技能和种种阴险伎俩才步步积到现在的势力,看这滕蛟,心术比及他义父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杀父都做得,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得。让他和洞庭共主江湖,以后局面会便成什么样,没有人敢去多想。但无论赞成的还是反对的,心中却已都开始明白一个事实,左丘鸿远此人心机之深,决非常人可以逆料。无论结盟与否,这样一个人坐上洞庭盟主之位,今后江湖的命运都已不可预知了。他跟滕蛟的这个议盟,背后还有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几个德高望重的名门前辈还在奋力抗争,有心巴结左丘鸿远的人便在尽力奉承,不待左丘鸿远开口,双方已是吵得不可开交,厅里一片嘈杂,乱得像下三滥的赌场。但所有的人心中其实都已明白,不管今天如何收场,这个结盟其实早已是定了。凭左丘鸿远和滕蛟这两方的实力,如今上了一条船,就算左丘问了句意下如何,其实也基本相当于谦辞了。
“诸位请静一静,听在下一言如何。”西面靠窗的位置上忽然站起个人来。这句话声音并不大,在场却莫名其妙的忽然安静了下来,厅里的人都纷纷回过头去。
说话那人站在为长沙府杜龙心前辈预留的位子上,杜龙心自遭了雾虬岛毒手,虽凭几十年的内力侥幸不死,却已是重病缠绵,此次实在无力出行,才派新认的义子代为前来。此人到楼上时便已有人注意到他,白净清秀,三绺髯须,拈杯徐饮,看似个文雅书生模样,席上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乐华大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虽然蓄了须,但他不会认错,此人就是乔玉吟。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在楼上出现,不要命了么?
左丘鸿远显然也认了出来,太阳穴上的青筋顿时根根暴了起来。
“叛贼乔玉吟,你居然敢到这里来!来人啊,给我拿下!”他忽然喝道。
厅堂里一阵狂乱的骚动,经左丘鸿远一点,见过乔玉吟的人都纷纷认了出来。随即有几个人朝乔玉吟扑去。
乔玉吟微微一笑,茶杯骤然从手上飞出,几声快得几乎分不开的闷响,杯子迅速又已拈回他手上,身旁几人却已一声不吭的倒在了地上。
乐华大吃一惊,虽然早已看出乔玉吟绝非凡人,却也未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好的武功。
厅堂里一时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如乐华一样大吃了一惊。
左丘鸿远的呼吸微微有些不均匀,“你要干什么?”他仍然不动声色的沉声问道。
乔玉吟微微一笑,“在下方才已经说过了,不过是想说一句话而已。这句话说完,要杀要剐,悉听盟主的意思。”
“请讲。”清风寨寨主岑听松开口道,其他人也都静了下来。
乔玉吟略欠了欠身,“在下闻听得雾虬岛规矩甚严,先岛主归西岛上当服半年丧,先岛主葬前继任岛主不可随意出岛,更不能在服丧期间与外界议事,我说得可对,滕岛主。”
滕蛟脸色忽然变白了。雾虬岛规矩极严,稍有违乱便常以极刑处置,如此才可在十余年时间里势力大增,一步步将中原江湖威胁到如此地步。滕隐龙决意入主中原时,岛上规矩便已有很多准备更改了,为了聚集人心,却都暂时没有动过,到如今,竟然为了这样一条规矩自缚了手脚。
“敢莫是在下记错了么,滕岛主?”乔玉吟又问道。
滕蛟的神色一时已有些乱了,他就算能杀了自己的义父,岛上的规矩,却不敢公然踏践。这条规矩,其实滕隐龙在位几十年,岛上的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如今竟被乔玉吟忽然提出,若是公然违拗,回去便一定须给岛上一个说法。他初登大位,又本是得来不正,岛上觊觎主位的人无一时不在蠢蠢欲动,任何一个小地方有了闪失便可能得而复失,何况岛规这样重要的环节。这婊子养的乔玉吟,竟然连雾虬岛的岛规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滕蛟抬起头,乔玉吟一双眼睛正灼灼的看着他。滕蛟叹了口气,“乔先生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我即刻带人马回岛。左丘盟主,是小弟的不是,会盟大计,容我处理完先父后事,你我再行商议。”
“滕岛主……”左丘鸿远迸出三个字便已停住,他知道说也无益了。未想竟会在这个时候栽在姓乔的手上。当日初见便看出乔玉吟不是个凡人,所以即使不能拉到他,也一直在想办法找到他置于死地,未想终究还是看轻了他。
滕蛟带着人下楼去了。
乔玉吟微微一笑,“我方才便已说过,我只求说句话,要杀要剐,皆凭盟主处置。”
左丘鸿远环视厅下,乔玉吟忽然挺身解围,各门各派的人都为之松了一大口气,全江湖都已看到,是乔玉吟救了中原武林,此时要提法办乔玉吟的事情,怕是已经不在火候上了。乔玉吟此招实在是狠,不但毁了左丘鸿远的苦心计划,也救了他自己。
“你走吧。”左丘鸿远微微吐出口气,摆了摆手。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左丘鸿远微微摇了摇头。他心中自然明白此时放乔玉吟走无异放虎归山,但今日此计已败,往后的事情须要费翻心思了,若是此时擒拿乔玉吟,座中诸人定不会甘休,一旦跟他们动起手来,洞庭盟将何以号令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