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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算筹与酒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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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蝉君尽管说着活该,还是挎住道择,两个人歪歪扭扭一路过去,边上的将士指指点点:“看,大瞎子扶着小瞎子。”
背后那五十支算筹,四十九支热热闹闹地叠在一块儿,只有那支“道”筹孤零零地在一边,说不出的凄凉味道。
荆楚被寒蝉君这么一教训,总算是乖巧了点,除了跟着韩鸦要偷他的钥匙……东凰见首不见尾的,找都找不到。似乎自打那次敌袭后蚩尤军寨就安静下来了,只有东凰和断飞红还有子焕知道,蚩尤军寨根本就是人去楼空。东凰不打算趁虚而入,毕竟僵持这么久,突然松懈下来,第一反应不是“太好了”而是“会不会有诈”。断飞红还在西陵城,那位冰心堂老前辈的脾气不是很差,是非常差,断飞红不尴不尬地在那儿被冷落了很久都没有回音。
眼见快一个月了,蚩尤军寨那边竟然连船都撤走了,东凰的军报上了一封又一封,始终没有太康的印章在上头,都是定远定远定远定远……
荆楚每日跟着寒蝉君练习步法,每日回房脱靴子都要用小半个时辰,脚踝附近全是青肿的,他从小到大受的训练恐怕都没有这一个月多。韩鸦还是那副样子,他本来就是跟着凑热闹,正好红石峡这里先前的技师几个月前染病死了,韩鸦正好补上缺漏。破云舟的机械,还是破云舟的人来修理更合适。
这日下了点小雪,地上铺一层白色,日头一照化了,泥泞泞一层,粘在鞋底就弄不下来。荆楚小腿上捆了石板,两手绑在背后,寒蝉君提着他的双刀,每一刀都是刁钻的角度。幸而作为一个魍魉荆楚的平衡能力很强,一路躲避后退竟然也没有摔倒。叶闲在边上用小剑削苹果,他坐着几块石板,和荆楚腿上绑着的差不多大小。他一个月前给道择修的算筹还在屋檐下,没人动过,四十九支在一处,那支道筹也还是孤零零的。
“不错。”寒蝉君反手把刀递回背上,点头称赞,“子龙太不上心,你资质很好。”
荆楚蹲下解下石板,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从早上起床就带着八块石板行走,现在解下来倒是觉着虚浮得很。“子龙师叔人很好。”
寒蝉君嗤笑:“烂好人,到你死的时候就恨他了。”荆楚抬手摘面具擦汗,下雪天气,只穿了薄薄一件木棉布的衫子,竟然出了一头汗。
“小时候子龙师叔常出去外头给我买麦芽糖吃。”荆楚往后仰身,双手撑地后翻,堪堪躲过寒蝉君往膝盖去的那一记树枝,“寒蝉师兄,你也换个新的招数啊,老是这么做也——唔!”
寒蝉君甩甩手,方才那一拳不重,打在鼻头就另行考虑了。
“换了你又不变通,换它作甚。”
荆楚捂着酸痛的鼻子,流下两行泪水。
叶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荆楚:“喏,吃。”
荆楚单手捂着鼻子,单手接过,咬了一大口后含含糊糊道:“谢谢。”
叶闲指那边正给大弩上油的韩鸦:“谢他去。”
韩鸦朝这头挥手,手上都是褐色的油渍,那柄大弩被他拆开来,零件摊开一地。荆楚别扭几下,对着那头哼唧几声,全算是感谢,然后回头问:“道择呢?”
叶闲摊手:“早起就去鸟棚子了,还没出来。”
“去鸟棚子做什么?他们通讯不都是用符鹤?”
叶闲继续摊手:“大概是他自己的鸟最近不大好,所以和其他的鸟沟通下罢。”
荆楚满头问号。
鸟棚子里头,道择挨个瞅过去,最后选中了一只青灰毛色的海东青,往它爪上环扣里塞了片纸条,拍拍它的背:“去。”
海东青用爪子给自己挠痒痒,不理他。
“快去。”
海东青站直了,目不斜视。
道择疑惑了好久才想起来要喂食,忙抓了一把丸子放进食槽。那海东青只是低头啄了几颗,饮一点水,便振翅飞去。道择甩袖,一只明黄纸鹤跟着海东青飞走了。
下午时分,东凰总算是有时间和他们好好聊聊。因为寒蝉君在席上,整个气氛都压抑不少,寒蝉君自己也是知道的,等主菜上来拨了两盘子,推说不习惯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自个儿进屋去不提,子焕也是不和人一起的,东凰吩咐厨子把席上的东西分一份放在子焕房间,便说开了。
东凰卸了黑甲,换一身杏色长裙,头发松松挽个髻儿。荆楚坐在她右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都是些日常琐碎的事情,东凰也不见烦,遇到有趣的地方还哈哈大笑,不时仔细询问。因着席上的大多是东凰带着的天机将士,和道择二人相熟,唯有韩鸦是陌生人,怕他尴尬,叶闲和道择不时挑个话头起来。
道择:“听说破云舟上都是群技术宅。”
“何为技术……宅?”胡子拉碴的人大着舌头问。
叶闲替他满上:“就是技术……技术宅。”
胡子拉碴道:“哦……原来这就是技术宅。”一饮而尽角觞里头的酒水。
韩鸦:“……”
东凰将荆楚面前的酒杯拿开,斥责道:“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荆楚一脸委屈,然也不敢说什么。
又一个年轻小子醉醺醺道:“看我们将军可漂…亮!嘿嘿嘿……就是太凶、凶了!”叶闲煞有其事地点头:“太凶了,太凶了。”然后替他满上。
年轻小子比方才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要鬼精,也可能是还没醉那么厉害。他端着角觞对韩鸦说:“你也…厉害!修、修大弩!一架大弩能杀很多妖魔!我敬你!”然后……没等韩鸦喝,自己先灌了,噗通一声倒在桌子上。
“你手下的兵都不能喝。”道择一人霸占了两坛子烈酒,至今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磨不过荆楚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东凰给他倒了小半碗甜酒。
“饮酒乱纪。”
道择点头:“观里也不大让喝酒,醉了不好。”
韩鸦干咳一声:这还叫“不大让喝酒”?那俩坛子都剩底儿了,也不知道他把酒喝到哪里去了。
“但是我们师兄弟经常一块儿去邪影之世喝酒。”道择舀干坛子底那一点,惋惜地咂嘴。
“……”韩鸦。
叶闲点头道:“邪影之世是好地方,藏什么都不会被发现。”
“咦?”
道择往桌子上一趴,开始装死。
“我还想问问为什么呢。”荆楚摸摸滚圆的肚皮。叶闲啜了一口热酒,心里暗笑。解释这种麻烦的事情,道择向来是不愿意做的,所以每次遇到别人让他解释或者可能让他解释,他就装死。见荆楚大有将提问矛头转向自己的趋势,叶闲也把角觞一丢——扑了。
韩鸦端着杯子,默然无语。
荆楚望着他,因为喝了点酒,虽然只是甜酒,眼睛有点湿漉漉的。
韩鸦……也扑了。
整个席上就剩东凰和荆楚俩人还好端端坐着,荆楚是东凰不许他喝,因此没醉,东凰是没人敢劝她酒,自斟自酌自然有分量。荆楚眼睛又滴溜溜转到酒坛子上,东凰替他重新倒一碗,掺了点烈酒:“喝完了回去睡一觉,明天回去。”
荆楚本来捧着酒很高兴,听到这句像是小孩子变脸一样,把碗放下,道:“不是说让我住下了吗?”
“回头军务轻松了你再来。”
“我帮你忙,我会杀人。”
“那不是人。”东凰把衣带打了个结,“那是妖魔。”
“东凰姐!”
东凰摸了摸荆楚的头,浅笑:“阿楚乖,先回九黎去。”
荆楚低头,他的头发很柔顺,炸起来的毛很少。一束长发扎得高高的,白布条束住,像是什么动物的尾巴。
“……哦……”
荆楚不情不愿答应,道择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一下,被东凰看到后立马又闭上。
“前辈,我怎么觉得东凰前辈像是荆楚的亲人啊?”韩鸦小声问。
道择哼唧两声:“东凰就把荆楚当他儿子呗……不是,荆楚把她当自己妈……哎也不是。”
叶闲倏然起身:“好酒!”
“……”
“……”
东凰今年二十六,云英未嫁,估计也不打算嫁了。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前线驻扎的兵士一死就是一拨,纵然是有护国神盾之称的天机将士也难免有穷途末路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下战场,就算是活着回去了,身上背负的沉重哀伤,也早就断了后路。况且,天机女弟子都是直爽有担当的主儿,若是找个男人还不如自己,这一辈子岂不是要憋屈死。荆楚今年二十整,虚岁二十一,从下没了爹妈,若是潜龙窟普通的弟子也罢了,偏生是当年那风云雷动的子暖的儿子,你母亲如何如何,如此说着许多年,平添了他对母亲的思念。遇到东凰这种大姐头一样的人物,不知不觉就将她当成是自己母亲的投影。
掌门说过,自己的母亲平日也是这么直爽,并不是坊间传言的冷酷杀手模样。
甜酒里头掺了烈酒,荆楚有些醉了,东凰牵着他的手,送他回去。地上的影子一投一双,日暮影斜,荆楚比东凰高一点,在那深黑的影子上是看不出来了。两人慢慢走着,影子也慢慢挪动,冬日新雪之后的地面上,像是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慢慢走着,永远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