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月》徒慕高义

110、钟情【上】

　　番外：钟情【苏睿篇】

　　前往金陵办事之前，父亲便告诉过他，金陵苏氏乃府上世交，多年不来往却也不成体统，而他此行也正是只身前往不如暂住于苏府上，顺带问候苏老护国公。

　　他应承下来，轻车简从便往金陵而去。

　　金陵苏氏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他报了名姓，苏老爷子便带人亲自迎了出来，寒暄了半晌，知他车马劳顿，便先行为他备好了下榻之处，接风宴则顺理成章推到晚上。

　　所住的园子无外乎江南雅致秀丽的庭院，虽说别出心裁，可他也并非井底之蛙，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若非要说最可心的地方在何处，应数得上满园的海棠，那时，满树的粉白开得正好。

　　他每每午膳之后必要在花园中散步，这可苦了园里服侍他的侍从，因为大家大抵只有睡中觉的习惯。他是府中贵客，自然怠慢不得，于是出现了他容光焕发走在最前头，后面跟了一群悄悄打着哈欠的侍从。

　　他看着不忍，便也劝过他们不必非要跟着，为首的人快睁不开眼了还坚持着说没事，世子走到哪儿我们便跟到哪。

　　结果话音还没落便被脚下的石块使了绊子，险些栽倒。

　　他哭笑不得摇摇头，稳稳扶住他。

　　从此便没再说什么，由他们去了。

　　可这次走过总是寂静无人的潭水旁时，远远地就见着和以往不大一样了，虽然不甚真切，却看得出有个不大的身影时隐时现。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堇色长裙的女孩子，不过豆蔻年纪，正绕着潭水转圈子，看样子是想扑到翩然戏于花丛中的白蝴蝶。然而，身旁一个侍女也无。

　　看起来大概是苏老爷子的宝贝女儿吧，他想，也不知是四小姐还是五小姐。苏家这一辈共有三男二女，而排行却是合在一起的，两个女孩是略小的。而那三兄弟他自然已有会面，年龄相差无几，气象却是大相径庭。

　　偏偏看着那个半大女孩在潭水边跑得飞快，他心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感觉，想要走过去让她小心一些……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看来自己或许也该睡个午觉了，他想。

　　如是想着，他终是收回凝视着她的目光，吩咐了身后的侍从一句。那人点了点头，随即走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还没容得那侍从走去，方才还身影轻捷的女孩却冷不丁踩到曳地的裙角，身体晃了晃，便要栽到冰冷刺骨的潭水里——

　　不好！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终究是来不及么？然而此时所以人头脑中唯一能做的只有匆忙赶过去救人罢了，或许能稍微挽回些什么……

　　还未来得及跑到潭水边，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方才慌乱之中竟然未曾察觉，原本一直走在最前头的世子早就不见了踪迹，此时正抱起了明明要落水的女孩，看起来依然气定神闲并不见一丝狼狈。

　　大家动作一致地眨眨眼，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了之后才又互相看了看：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是瞬移一样！知晓女孩安然无虞后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脚下的步子不禁缓了缓。

　　离她这样近，他终于看到了她的容颜：微微颤抖的扇子般的睫毛，顾盼异彩的瞳眸，小巧红润的菱唇，这样的少女，正如那一树一树绽放得含蓄的海棠。

　　他不是没有见过大家闺秀，女人的漂亮自然也分很多种，不过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他一向这么认为。在见到她之前，他一直很迷茫，觉得对于未来的妻子，很难描绘出自己的想象。然而见到她之后，他就已是释然了，不必再费力去想，她就长这个样子，就该是这个样子，一分不差，所谓的一眼入心，就该是这样吧。

　　她的声音犹是带着几分稚气的甜美：“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他定睛看她，却无论如何不能狠心责怪她的失礼与大胆，笑意渐渐从唇角浮现，少年人的捉弄之心愈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这丫头，我救了你，却连句好话也没有。”

　　虽是责备的语气，从他口中说出却完全失了力度，包含了无限的宠溺。

　　看着急匆匆赶来的一大帮人，他恋恋不舍松开了揽着她肩膀的手，将她稳稳放在地上。

　　本在账房处核对账目的苏府女管事也被惊扰了来，她看起来不苟言笑，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衣裙的式样色泽也是中规中矩得令人无可指摘，毕竟不是未经过风雨的新人，见到这阵势也没有太过惊讶，而是先向他行了一礼：“多谢世子出手搭救四小姐，晚间府中定会摆宴相谢，世子千万莫要推辞。”

　　他亦颔首：“恭敬不如从命。”此时显然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推推让让难免扫兴，况且……他需要晚间的宴席。

　　姗姗来迟的侍女直接伏地请罪：“凤鸣姑姑，奴婢该死……”

　　他一直立于十步开外，低头赏玩着手中摊开的扇面，淡淡的一幅墨兰，画是好画，却也没什么可看，不过是不想让主人家太难堪罢了。

　　女管事已快步走了过来，歉意道：“倒让世子看了笑话，真是对不住。”

　　他这才抬起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哪里。”

　　她也凑了过来，不依不饶方才的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女管事拉住她，低声道：“四小姐，不可，这位……”

　　他听见她的声音，这才真正笑了起来，平日里凌厉的气质都变得柔和，拢了扇子，用眼神阻止了女管事接下来的话，微微点头，端的当得起公子如玉四字，道：“确是在下冒昧了。在下文渊侯三子，宁远。”

　　按常理说，三子，无论如何都轮不着承袭世子之位，毕竟两位兄长搁在前头，想要越过次序去，还得先问问他们是不是同意，可是偏偏这样不太可能的事情就是发生了，还再正常不过。

　　原因在于，他们都死了。

　　长子宁辽，长女宁逦，乃是龙凤胎，可想而知当年侯府之喜庆，然而，宁辽在十六岁那年惨遭侯府仇家杀害，本该顺理成章继承一切的他一夕之间盛年夭折，也让文渊侯夫妇痛不欲生。那一年，次子宁邈仅一岁。

　　如同接连不断的噩梦一般，宁邈在三岁时溺毙于湖中，侯府短短几年之内失去了两个仅有的继承人，绝子的谣言流传开来。文渊侯夫妇流尽了眼泪，了无盼头，于是从同宗中领养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没有为他改名，还保留了他在本家时的旧名：宁隋。

　　然而此举并未给这个孩子带来好运，他在来到侯府一月后离奇身亡，毫无征兆。文渊侯大怒，下令彻查此事，可笑又可悲的事情出现了：害死那孩子的正是他的亲哥哥。哥哥得知弟弟被侯府领养从此拥有一切之后，发了疯一样的嫉妒，原本的手足情谊使得他在下毒时无比顺遂，临别送与弟弟的荷包与玉佩上面的香料合起来就是一味必死无疑的慢性毒药。

　　文渊侯夫妇年岁已不小，也从此死心，想来是命里无子，于是再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而侯夫人几年之后再度有孕，众人虽惊奇，却没有抱太大希望，即便这个孩子平安产下。直到这个孩子顺顺利利长大，一点意外都没有出现过，不客气的说，侯府之中人看这个孩子的眼光，一直都像看一个将死之人一样同情又无奈。

　　直到他十五岁时，老侯爷将他立为世子，世人才知晓，原来这才是命定的文渊侯世子。而他本人的风采与学识，也的确令人折服，于是人称“宁三世子”。

　　这个称谓不外乎有一些对他传奇身世的渲染，却也名副其实。至于“三”字，虽然前头夭折过三位继承人，然而正经兄长却只有两位，亦不失实。

　　“宁远。”她又重复了一遍，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她念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狠狠一跳。

　　她突然扬起唇角，大朵的纯澈笑容绽在脸上。

　　他看着她，四周静下来，耳畔仿佛有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开的声音，然后，海棠花特有的清香乘着风来到自己身畔。

　　“宁静致远，好名字。”

　　看到他已转了身，苏凤鸣这才低声问她道：“四小姐，您不是在房中陪着五小姐么，如何……”

　　主仆二人简单说罢，苏睿本欲离开，却蓦然瞥见他张开的掌心之中静卧的白蝴蝶，视线上移，是他带了笑意的温润俊美的脸。自己的确再难做得那个万年冰山一般的脸，尤其在她面前，他想。

　　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四小姐不是想要这个？”

　　满得要溢出来的惊喜在她脸上盛开，她仰着脸，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望向他：“谢谢你，宁远。两次都谢谢你。”

　　他听了这话，不禁失笑，果然还是小孩子，道个谢也要这么别扭。

　　却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女孩子灵动的身影早已不见，只余下一脸莫名笑意的苏凤鸣。

　　“宁三世子？”他听见女管事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他却并未答话，只是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苏凤鸣见他有了回应，这才继续道，“四小姐年少不知，言语间倘若有任何冲撞，妾身这个做管事的就先行赔罪了，还望世子海涵。”

　　他敲着手中折扇，唇边带笑如三月花：“怎么会？管事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