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吞
(八十五)
经过这么一闹腾,我脖子上留了浅浅的一道疤。
当日将满脖子血擦拭干净,才发现切口有些长,伤到了咽喉,所幸并不太深,就是讲起话来,声音略微有些嘶哑。
四姐的表情颇为惋惜。
我瞧她难受,忍不住道:“也不怎么难听罢,不过是说话声音小一些,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忽而笑道:“也没什么,本来想瞧瞧你肆意活泼的模样......谁知偏偏就弄坏了嗓子。”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这幻境之中的四姐,同我真正的那一个四姐,似乎总有些什么不同。
虽说如此,我却迷迷糊糊觉得,不论她是真是假,都同我亲近得很,好似在一起已经许多年。
但她若不是四姐,又会是谁?
这问题我实在没功夫往深处想,只因没过了多久,弱水便来了。
我得了人家好处,不敢怠慢,赶紧循着记忆,找了一处急流,搭起帐篷,跳到水中救人去了。
如此等了小两日,正主儿到了。
我方出了水,坐在个木头墩子上喘气儿呢,正瞧着他板着脸走过来,不禁也乐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也不过是开口求人帮个忙,一次两次,怎么都这么苦大仇深?若他肯笑一笑,我当年恐怕答应得会更爽快些。
我这一乐,面上应也显出了几分促狭的神色,真君瞧见,愣了一愣,大致不明白我在高兴些什么,走到我身前,脚步停了一停。
我会意,站起来将他引到帐篷一边。
他低着头,轻声道:“又要再劳烦三公主一次,这地下水图——”
我忙道:“真君放心,我理会得,熟练工么。”
他沉默了片刻,道:“......嗓子......”
我回过头。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怎么了?”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干笑道:“上回划拉了一下子......教真君见笑了。”
他皱了皱眉头。
我瞧他有些不悦,便笑道:“不过是个幻境罢了,等日后出去了——”说到这里,亦觉得有些不妥,叹了口气,住嘴不说了。
果然真君闻言便抬起了头,淡淡道:“你很想出去吗?”
我斟酌了片刻,低声笑道:“也不是那么想......说到底,哪里不是一场幻梦?只看做得真不真罢了。”
(八十六)
画完水势图,便真正开始疲于奔命。
我演戏很敬业,那日之后,真君没有再给我使过什么绊子,我们一板一眼地对戏,反倒觉得日子过得很平静。
那颗避水珠被我揣在袖子里,最终还是失落了。
刚刚发现的时候,我其实不免有些心痛,回过头去,沿着河道细细摸了一遍,却并没有找见——后来往深里想想,便也释然。
那亦不过是我老早失落的东西罢了。
观其所余者,不过等待。
十二月廿一,我在尺霰楼里自己的闺房之中,整衣、服袂,坐在高高的宽脚凳上。
真君走进来的时候,我犯了个懒,没有立刻站起来。
他如今已经百事,涵养极好,亦不来催促,只任我用手中钿花细楷,又在书册上添了几笔。
他背着手,低声笑道:“看的什么?”
我道:“推背图。”
他居然笑了笑,道:“你早已知天下事,还看这个做什么?”
我笑着将书纳入怀中,站起身来,道:“我如今只装作自己不知,瞧着便也挺有趣——万事万物,都是这样一个道理。”
他不说话,隔了片刻,朝我伸出手来,低声道:“走罢。”
我将腾出来的那只手放到他手上,他便合了手掌,将我的手握住。
这情景十分趣怪,我松松摊着手,他也便虚虚握住了,肌肤好似碰着,又好似没有,两相之间,总差了那么一分半毫的距离,却又偏偏实实在在是是握着的。
我于是无奈道:“真君大可抓紧一些,等下冲出海障,将我甩出去便不妙了。”
他闻言亦笑了笑,道:“好,那你便抓紧些。”
这一日,恰巧是小寒,海风极冷,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越过我父王与王兄的虾兵蟹将,跟在他的后面,冲出了西海。
我听见他嗓音冰冷地同追兵说话,不由得有些发愣。
他说:“我这个女婿,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我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摸了摸了怀中那卷《推背图》。
那上面并没有什么笔注,我也不过是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用来做个见录罢了。
今日,那上面的数字,是三十八万六千七百零三。
过了今日,还有三十八万六千七百零二天。
(八十七)
这一回,我在腊月里成了亲。
日子虽变了,时间却一样仓促。
我偷了个懒,跑去从前去的那个裁缝铺子,打算照从前的制式,依样做一套行头,谁知到了跟前,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这才醒起,今日已是腊月廿八,老板不是本地人,连同铺里的伙计,应当已回家过年。
我本想图个省事儿,却没图着,只得随意寻了个做成衣的铺子,着老板按照我二人的尺寸,用云锦赶制了一套喜服,赶在夜色当黑前做了出来。
我将自己那件穿上试了试,觉得挺不错,正瞧见真君进来,便进了内室,将他的那一件也取了出来,道:“闲着便试试?”
他点了点头,自然便展开双臂。
我也没什么避忌,便取过衣服来,伺候他穿上,正系着衣带,便听到他问:“这花样,怎么不大一样了?”
我想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忙笑道:“蝠纹秀雅,我瞧这个花样也好看,便做了这个,如今正时新的,你不喜欢?”
他没答,我将他衣襟亦整好,方才听到他淡淡道:“便依你喜欢的罢。”
我觉得莫名其妙,讪讪笑道:“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就穿一次。”
我记得,真正少年的时候,我那一件嫁衣,上面绣的是龙纹,是我自己绘了花样,同裁缝师傅一道,熬了夜一针一线锈出来的,花了不少的功夫。
我从前以为他没瞧见,如今看来,他明明记得。
他当时就瞧见了,却装作没有瞧见,可见并不大中意那样的款式。
但他不中意的,又岂止是一幅龙纹,一件嫁衣?
我愣愣地出了片刻的神,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