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宝前杨戬）》辜玉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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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九）

　　他抬起头，亦只是瞧了我一眼，便慢慢坐起了身子。

　　我站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虽将当年说过的话与做过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

　　大约也正是察觉到我不动，腕上的念珠正慢慢收紧。

　　我对发肤之痛这样东西，实在有些疲了，并不大在意，反倒出了片刻的神——听闻当年斗战胜佛往西天取经，曾得如来强行赠了一件宝贝，叫做紧箍咒。

　　如今我也照样得了一个，式样较他得的那个，恐怕还要雅致些。它这样卖力地拴住我，要将我往从前走过的老路上带，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枯思半日不得其果，最后得出个十分朴素的结论——便纵是现在就弄死了我，我也是不能将当年那些稀里糊涂的混账话，再说上一遍的。

　　这一口气生生憋住，腹中便有些不太好受。

　　我不说话，他亦不说话。

　　当年便是我先开的口，如今，他也在等我先开这个口。

　　珠子光芒又盛，我将喉头的血用力往下吞一吞，木然道：“你醒啦？方才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唤你娘亲.......”

　　我此刻辛辛苦苦含着一口血，说话说得慢了那么一些些。

　　便在这个当口，他忽而又转过目光，望着我。

　　我被这目光瞧了瞧，不知道怎么的，终究还是没有能将余下的话说出来，一张口，反倒吐了一小口的血。

　　这一口血一吐，我二人一起便怔住了。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我想了一想，用袖口将血抹了，叹了口气，道：“真君，真对不住，我忘词儿了。”（八十）

　　他只是瞧着我，没有说话。

　　我在天庭做他下属的那几百年，最忌惮的便是同他对视，现下却慢慢开始不太害怕——终究再旧再多的烂帐，也总有算完的一天。

　　我这么瞧了他片刻，反而将他瞧得有些受不住了，略微偏过了头去。

　　曙色落在他的侧脸上。

　　这便好似我梦中的情景一样。

　　我瞧着瞧着，便也觉得清醒了许多，忽而心中一动，想要和他说几句心里话。

　　略微斟酌了片刻，便低声道：“我知道你既入化境，必有图谋，你既想照着老路走一趟，我自然也是陪着你的，只是今后做足了人前的戏份，也便罢了，只有你我二人时，或可不必演得太真，你说好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瞧不出他这是同意，或是不同意，唯有硬着头皮，将话再说明白一些，“你我多年相交，总要互相体谅一些，我不问你因果缘由，你也留几分情面予我罢......”

　　我一边说一边抬眼看他，始终没从他面上窥出几分表情，亦等不到他回应我的话，心中隐隐约约，终于生起几分薄怒。

　　自我明白他的心意，心中始终觉得亏欠于他，纵是偶有不忿，想起我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也便忍上一忍，马马虎虎揭过去了，故而这两千多年，我竟从没有对他冷过一次脸，说过一次重话。

　　今日对着他冷冷淡淡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疲累，叹了口气，低声道：“真君，我当年虽然年少无知，却并非天生犯贱，若早知有今日，必定同你一样，恨不得此生从来没有遇见过。”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出着神，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十分遥远，虽然声调柔和，语气平缓，却又好似二月的海水，冰冷到了骨头里。

　　（八十一）

　　之前的许多年，之后的许多年，我都没有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大约是他那天听了我的这句话之后，脸上露出来的那一种表情——那模样也谈不上有多伤心，只是略微有些疲倦，带着些讥诮，也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我。

　　我惶惶然间，忆起从前故意给他使绊子、找茬儿的时候，他便是这样一个表情。

　　只是当初他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的涵养，不懂得迂回，故而只能一走了之。

　　这回他却没有走，只用那种眼神瞧了我片刻，继而淡淡道：“便照三公主的意思办罢。”

　　我被这句三公主唤得怔了一怔，随即便也明白了过来。
　　此刻此地，自然不应当有什么丹禄元君。

　　当下从善如流，低声道：“多谢二爷。”

　　他沉默了片刻，点一点头，道：“当年的事，你能记得多少？”

　　这话问得蹊跷。
　　要知龙这个物种，寿命实在太长，因而十有八九，都会有个健忘的毛病。

　　似我这样的，大概是个异数。

　　我不好意思说我全都记得，踟蹰了片刻，估摸了个中间的数儿，含含糊糊道：“六七成该有，大事儿都差不离......你且放心，我既答应了你，便绝不会演砸的。”

　　他又瞧了我一眼，忽而对我笑了一笑，低声道：“多谢。”

　　我被这笑容晃花了眼，恍惚间也不知答了句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站在我的面前，手掌中心，正托着那颗避水珠，轻声道：“三公主这礼太重，还请收回去罢。”

　　我下意识嗯了一声，便伸手去拿。

　　手还未碰到珠子，便被他伸手托住了手腕。

　　他伸手的动作其实很慢，我亦看得清清楚楚。

　　他这样慢慢握住我的手，我便只得停了动作，抬起头来。

　　他目光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总让我觉得特别漂亮，只是如今被他这么瞧着，却好似从头到脚，都有些昏昏沉沉起来。

　　他似乎又笑了笑，反过手，将那无比清凉的避水珠握入我的掌心，又轻轻放开。

　　我下意识合掌将之握住。

　　他低声道：“保重。”

　　海天一线。

　　我站在从前站过的那个位置。

　　他的背影挺拔，却又孤峭，好似走得并不快，却很快看不见了。

　　海风微凉，我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臂膀。

　　不知何时，手腕上，竟已变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