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宝前杨戬）》辜玉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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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

　　我二人喝了小半会儿的茶，说了片刻的话，下了片刻的棋，犬王便来了，凑到真君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真君听闻，握盏的手左右转了两转，将杯中的茶叶合得匀了，方才叹了口气。

　　我因而笑道：“近日里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真君闻言亦笑了，道：“是有事，烦的却不是我。”

　　我心中其实对这些事情也不大关心，只是随口一问，没料到他真的答了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唯有干咳了一声，简略应道：“嗯。”

　　然后便是片刻的沉默。

　　这后院里，杂杂种了些树木，此刻沙沙作响，梧叶秋声，倒是有几分人间风景。

　　我以手指敲了敲面前棋盘，笑道：“真君，我前日里收了些贡品，做了几色干果，左右无事，不妨尝尝？”

　　真君微微颌首。

　　我低头拍了拍衣襟，方站起身来，隐隐觉得脚下微微震动，心中一动，道：“这是——”

　　一句话未说完，苍天穹宇，八方四面，忽然一齐震动起来！

　　真君坐着未动。

　　我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见各方天际，接云之处光华灿烂，东南西北，隐隐有六面大旗形状的光晕形成，旗帜中梵音不断，仿若实物般，将整个大地撼动。

　　犬王低声道：“六魂幡已现，通天化境即将发动，蛮蛇终于耐不住了。”

　　真君以食指拈棋，压下了这一子，棋秤震动先停，继而整个庭院，至真君府，至天庭再至地下，这一股稳定之力，一波一波传递开去，将六魂幡的躁动，压制了下去。

　　他坐在那里，又端起了茶盏，嘴角若有若无，有一丝笑意。

　　我瞧着他，忽而便觉到了一阵熟悉的倦意，眼前景物，开始慢慢模糊起来。

　　再睁开眼，我便又瞧见了许久不见了的蛮蛇。

　　他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身上穿着我上次见他时穿的那件青衫，面孔秀丽，神色如旧，膝盖上，铺了一样物事。

　　我瞧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我当年用过的那件解剑袍。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晌，忽而笑了。

　　“三公主，”他低低地、慢慢地说，“若我造一个梦给你，你能不能......帮我把她带回来呢？”

　　（七十七）

　　这话说得极没来由。

　　我怔了一怔，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忽而觉得亦有些不忍心。

　　他虽教我做了几百年的噩梦，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自己陷在一场进退不得的梦里？

　　他殷殷望着我，有黑发滑落到了衣襟里。

　　他没知觉，亦没再说话。

　　此时此间，余生静谧，他和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一隅，在等着，等我一句回应。

　　我想了一想，亦放轻了声音，道：“你我心中都明白，再多一百次的幻梦，也是不能将她带回来的。”

　　蛮蛇见我语气松动，眼睛便明亮起来，一丝生气，亦从眉梢嘴角慢慢浮现。

　　“可以的，”他目光流转，笑意盈盈，低声道：“三公主，你可知道，我给予你的，从来都不是幻梦？”

　　我微微一震，道：“你说什么？”

　　蛮蛇轻轻道：“三公主，凡梦者，唯所思也。这世上绝没有一场梦，是能让人的身体，真正感受到疼痛的——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么？”

　　我已惊愕得过了头，喃喃道：“你......你的意思是......”

　　蛮蛇细细瞧着我，缓缓道：“三公主，你想必也猜到了，百余年前，我取你雀阴一魄，辟小先天化境，以魄养魂，时历日久，方得以复生——化物造人，化境创世，从前发生的一切，自然无可转移，不可改变。”他停了一停，微笑道：“但若我造一个新的给你呢？”

　　我沉默了片刻，道：“新的？”

　　蛮蛇笑道：“不错。”他声音渐渐放软，低声道：“你同样出生长大，你还是你自己，但那些你不想发生的事情，还一样都没有发生过......你想不想要一个这样的世界？”

　　他的声音柔和，低弱却有磁性，仿若带着某种魔力，伸出的双手中，有两粒黄色的念珠，微微泛光。

　　“捏破左边这一颗，通天化境便能发动。”

　　“化境亦为真实，你所作所为，不得逾理，需时时讲求因果，顺其自然。”

　　“你回到当时，只消替我做一件事——”

　　我闭上眼睛，手中微微用力，周围一阵静谧。

　　耳边海水涌动，鱼群游过的声音，都是我曾经最熟悉的。

　　回过神时，双手正紧紧抓着一个人。
　　我手上力气用得不小，他很安静，没有知觉，不曾反抗，面容沉静，仿若初见。

　　我抬起头看天，天空中烈火熊熊，却只剩下一个太阳。

　　（七十八）

　　到底为什么应这个诺，甘心虚与委蛇一场，我自己都闹不大明白——约莫是因为又想明白了一些事，虽没有明白得很彻底，却也觉得疲乏了，不愿去深究，只想顺着势便罢了。

　　不过片刻愣怔的功夫，四方水势一下子汹涌起来，我下意识捏了个水诀，却觉得内中灵力空空，一片虚无，因此忽而省起，如今我并非丹禄，而是昔年法力平平的西海公主，只得抓住了人，一气化出龙身，冲天而出。

　　这海滩也是我极其熟悉的，四周景致，同往年一般无二。

　　我轻轻将人放下，忆起当时的情形，向衣襟中一探，果然摸出颗避水珠来。

　　这宝物虽是我儿时的玩意儿，却也是个稀罕的物事。

　　当年我救人的时候，就是揣在怀里的，原本亦有这个心思要把它送出去，无奈那人当天却走得太快太急，竟没有来得及让我好好说上一句话。
　　再后来，那珠子就遗在了弱水里，再也找不见了。

　　回想起来，我对那人的心意，便如同这颗珠子一般，从没有遇到过适当的时候。

　　此刻我将这珠子放在那人身上，瞧着那人霎时干了的衣衫头发，不知为什么，便好似放下沉甸甸的一副担子一般，心中说不出的愉快惬意。

　　我就这么坐在沙滩上，对着西海，出了片刻的神，方腾身要走，却为腕间一股大力拉扯，竟动不了一点半分，那力量分明是无形，低头看时，只见我右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黄梨木的念珠，此刻淡淡正发着微光。

　　我心中略微了然。

　　这化境虽不是现实，却亦是条理分明、因果相循，此时此刻，我若一走了之，不定之数太多。

　　他二人又怎么允我做出这等出格的事？

　　我既已知道走不了，也便不再纠结，在那人身边坐了，等他醒来。

　　这一等，便等了足半日功夫。

　　他睁开眼来的时候，约莫是黄昏，手腕上光华闪动，忽然亦多出了一串念珠。

　　我瞧了他半日，他亦撑起身来，瞧着我。

　　我抖了抖袖子，微微笑道：“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