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宝前杨戬）》辜玉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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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三）

　　我觉得，很是羞愧。

　　这......这么个活宝，竟然也是西海的公主。

　　我仔细想了想，估摸着这孩儿，应当是我大哥敖丙长子敖呈的幼女，最多也是百来岁光景，同刘恪倒正是般配的年纪，但这脾性，却实在是叫人有些吃不消。

　　我正踌躇的时候，那青衣的阿舍，我的宝贝侄孙女儿，转了转她那天生一对桃花眼，踱着步子，绕着刘恪转了两圈，低声笑道：“你真想同我成亲？”

　　她这目光着实妙得很，似无限温柔，又似天生无情，流转之间，总像有千般意味。

　　刘恪被她那目光一扫，白玉般的脸颊禁不住微微一红，道：“自然是真的。”

　　阿舍瞧见他脸红，忍不住便哈哈大笑，末了，居然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刘小公子，多谢你的错爱，但我却是不能嫁给你的。”

　　阿舍身量，本比一般女子高上很多，此刻同刘恪站在一处，也是差不多高矮。

　　我在一旁瞧着，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刘恪怔了怔，道：“你......你不愿意？”

　　阿舍并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反而回过头来，朝我笑了一笑，道：“姑奶奶？”

　　我干咳了一声，迷迷糊糊应道：“嗯。”

　　她又转过身，朝刘恪身后的三圣母与小玉行了一礼，朗声道：“晚辈西海敖舍，应祖父之命，前来迎接龙女寸心，同赴西海，共聚天伦。”

　　她说完停了一停，朝我又是一笑，淡淡道：“方才同姑奶奶开了个玩笑，还望你不要介意。”

　　我此刻已做不出什么别的反映，唯有低声道：“不......不打紧的。”

　　敖舍踏近了一步，握住了我的手，道：“姑奶奶，时间宝贵，祖父与父亲费劲心力，也不过向上界求得了这一时半刻的相聚。”

　　我点了点头。

　　三圣母亦低声道：“嫂子快些去罢。”

　　这左右不过，又是真君的精心安排。

　　敖舍微微躬身，天际隐隐雷动，她纵身朝山下一跃，片刻，便从崖下窜出一条青色巨龙，浑身鳞片隐约发亮，龙吟声久久不绝。

　　我不禁瞧得呆了。

　　这龙身实在太威风漂亮，我本也欲化作龙身，畅游一番，此刻见了侄孙女儿的，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那巨大青龙低垂龙目，却用龙须轻轻拂过我肩膀。

　　这本是真龙命门，我微微一颤，长长舒了口气，低下头长吟一声，冲天飞起，亦化出了龙身。

　　那青龙仿佛欢呼一声，巨大龙尾亦缠了上来，将我围在其中。

　　我飞上长空，觉得周身筋骨，说不出的轻松舒畅。

　　这千百年来，我亦快要忘记了，我本是一条龙。

　　我微微低下头，阿舍的龙身与我缠绕在一起，如碧玉般的浅青，和如白玉般的莹白，在这万里晴空，着实漂亮得紧。

　　阿舍展开身体，将我牢牢护在其中，双目垂下，静静望着我，好似在说：你瞧，这才该是你的本来模样。”（七十四）

　　华山在我二人脚下，终究愈变愈小。

　　我轻轻叹了口气。

　　云层之中，阿舍微微低下头，忽而低声道：“我年纪再幼小些的时候，父族里就常有人说，
　　我真身尊贵漂亮，族中无人能匹——除却千余年前，西海曾经有过的一位公主。”
　　她瞧着我，柔声道：“他们说，这位公主的真身，是最最晶莹剔透的白色，好似深海中最美的白珊瑚，又好似天上那皎洁的月光。”

　　我轻轻蹭了一下她的鳞片。

　　阿舍清澈的目光微微闪动，忽而又道：“我常常在想，你究竟喜欢杨戬什么呢？他全身光秃秃的没有鳞片，也没有漂亮的犄角，更不能像我这样，陪你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

　　我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唯有叹了口气。

　　时值今日，已不能妄谈喜欢二字。

　　我若还想在真君面前，真正抬起头来，唯有放开一切，做好一个知己朋友。
　　但凡一日揣着妄念，便是举步维艰、无以为继。

　　阿舍等不到答案，便也安静了下来。

　　化龙之术，日行万里，不过须臾工夫，西海便已在脚下。

　　阿舍低声道：“姑奶奶早千百年就同西海断了关系，此番探视，乃是恩典，祖父拿捏不准上头的意思，故而没做什么大排场迎接，我们是自己家里人，这些道理，你必然都是懂得的。”

　　我点了点头，按下云头，化出了人身。

　　阿舍亦收起爪子，依旧是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便站在我的身边，见我盯着海面，久久没有动作，便柔声道：“走罢。”

　　我跟着她，慢慢潜入海中。

　　大海浩瀚，千年不动，我目之所及，风光景色，同我离开之前，并无半点不同。

　　父王在姨娘的偏殿见了我。

　　我本就极少见到未着朝冠的父亲，此刻骤然见到，亦只是觉得陌生。

　　父亲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此刻站起来，亦只是抓住了我的手。

　　此情此景，原本以为会大哭一场，但事到临头，便也只是反握住了父亲的手，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

　　我再鲁钝，此刻也已经觉出，无论日后情势如何，我已再无可能，重回西海了。

　　从前我龙宫中的闺楼，早因避嫌而拆走，从前我最喜欢的水晶楼，如今按照不知谁的喜好，挂满了红色的珊瑚。

　　我还记得小时候的寿宴，粉团团的裹了一身，被父亲母亲抱在手里，哥哥们在旁逗弄，各色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被送上来，给我瞧一眼，便堆去了一边。

　　这样的日子，我如今或者会怀念，会感慨，却已不复向往。

　　我离开这里，实在已太久了。

　　(七十五）

　　回程的时候，阿舍一个人来送我。

　　她的性子，浑然不像其父亲及祖父，虽也谨慎，却更通达，思虑远的时候步步为营，兴之所至却又胆大包天，同我那东海四姐，倒有几分相若。

　　以我所见，她的人缘也是极好的。一路行来，各处嫔妃宫女，见了无不红着脸偷偷窥看。

　　我想，她居然是个公主，而非龙子，大致也怨煞了不少西海的闺阁痴儿。

　　我将这些赞赏与她说了，她在云头上背着手，瞧了我半晌，低声笑道：“姑奶奶瞧见了？我虽是个女子，却也一点不比那杨戬差罢？”

　　我微笑道：“这个自然。”

　　阿舍执了我的手，眼神轻轻落在我身上，悄声道：“我素来行事百无禁忌，什么男女辈分，纲常伦理，通通不放在心上，姑奶奶这么年轻漂亮，倒不如跟了我去，住金龙殿，观养生池，有生之年，必不教你受半点委屈。”

　　我对她这等时不时要发作的轻佻行径亦习以为常，拍了拍她的手，假作嗔道：“胡闹够了？快快回去罢。”

　　她哈哈一笑便放开了手，临去，乃道：“别的无他，我这几百年为龙，肩上担当总有几分，姑奶奶日后若是有了什么难处，尽可来寻我。”

　　我实在厚不下这个脸皮，求一个小辈庇护，但却不能驳了她的面子，唯有点了点头。

　　阿舍深深看了看我，叹了口气，道：“罢了，我知道你今日虽然应了，他日真的有难，却也是不肯来找我的——但我对你的这一片心......一片孝心，有一日你总会知晓。”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几处蹊跷，我却也不予深究，匆匆忙忙送走了她，自己一个人回了南天门，过首常府，玉寿池，晃晃悠悠，到了真君府门前。

　　门下人报，真君已先我回来了，正在我的小院子里歇着。

　　我得了报，便也匆匆朝自己的院子里来。

　　真君正在院中，已解了朝服，刚刚摆开了棋秤，面前两盏香茗，见我回来，微微一笑，道：“元君，过来品茶。”

　　我在他对面坐了，端起面前茶盏，小啜了一口，亦微笑道：“多谢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