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40-42 ...
-
(四十)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真君,这个,生性爱洁。
我从前做公主的时候,也是喜欢干净的,后来被押在灌愁海下几百年,加上司职除妖的几百年,才发现原来干净,是这么奢侈的一件事。
我后来也生就个本领,一件衣服几天不换不洗,瞧上去照样也能整洁如新。
话虽如此,我现下这个情状,委实也有些太不像样。
绿袍沾了血,紧紧贴在身上,好似要融入骨血一般,那滋味万分诡异。
我有个感觉,好似就要被一件衣服活生生吃了,纵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面色却难免有些发白。
真君反倒比我淡定得多,一路稳稳当当地抱着我上山。
我心里知道,如今这个情况,若是硬要自己走上去,未免矫情了,于是安安分分便闭上了嘴。
到了半路,脑子才清醒了些,心头一跳,急急问:“阿迟......阿迟呢?”
真君道:“打猎。”见我瞪大了眼睛,又补了一句,“喂蛮蛇。”
我想起方才蛮蛇手里拿着的獐子腿,顿时了然。
山风轻拂。
走了不多时,便到了山顶,云气缭绕,风景如画,竟然还有一处天池。
真君将我放在了池边,也不客气,伸手便来解我的腰带。
这袍子,原先也就是普通的一件罗袍,不过较平时所着更精致些,这腰带系口处,坠了一颗冰晶玉做的盘扣,下面来来回回,缠有四五个小结。
真君拉了几下,没拉开,不由得皱了皱眉。
我瞧着,其实很有些想笑。
这方面,他一向无甚耐心。
我从前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亵衣就不做束扣的,一概改做系带,就是防他动情起来,手上力道没轻重,扯一件坏一件。
他还要拉。
我顾不得嗓子嘶哑,干咳一声,提醒道:“真君,我我这衣服是借来的,撕......撕不得。”
他闻言停下了手。
我连忙道:“下......下面的结,先......先解。”
白玉般的手指顿了一顿,灵巧地开始解结。
解剑袍如同活物,原先紧紧贴在我身上,一碰见真君的手指,便软弱下来,轻轻依附在他手指上,很快便被褪了下来。
我整个人一阵虚脱,耳边却听见“叮”的一声脆响。
有什么东西从我衣襟里滑落出来,敲击在池边的山石上。
我瞧了一眼,怔了怔,心中暗道不好。
这地上碎成了四五片的,居然是真君向嫦娥仙子借来的那块玉简。
宴上我无所事事,一直把它揣在袖子里把玩,关键时刻,随手也就往衣襟里一塞,便冲出去了。
我细细回忆,好似发动解字诀的时候,是曾听得那么一声清响。
原来当时碎的,是这个。
好歹也是件仙气,灵气这么充足,怎么说碎就碎?
我面上有些发红,道:“对.....对不住,我回头一定......一定向仙子赔礼。”
真君瞧了那玉简一眼,淡淡道:“这倒不必,仙子已将这玉简送予我了。”
我点了点头。
我原先是打算,要从府里挑一件什么差不多的仙器,日后给他送过去,算做是赔礼。
思忖片刻,却又觉得不太妥当:
这男女之间送来送去的东西,总有那么些意义在里头,送个次的去抵,还不如装个傻,也就过去了。
我回了神,真君这边却停了手,没继续动作。
我自然知道他顾虑什么,因而轻声道:“真君,事急从权,我现下不太方便,也只有劳烦你了。”
(四十一)
我再愚鲁,也知道此刻真君要做的事情很多,说到底,我是因他受的伤,他心中必定将此当作他的责任。
我若再遮遮掩掩,岂不是给他添不痛快?
真君沉默片刻,道:“得罪了。”
我刚去了外袍,里头亵衣亦差不多成了红色,有些因结了血,同皮肤黏在一处。
照我的经验,若是就这么脱,真得褪层皮,因而低声道:“真君,先入水罢。”
真君揽了我的腰,缓缓步入水中。
这池水不深,恰恰没到真君胸口,我软软靠在他身上,只觉得碧波荡漾,池水微暖,隐隐还有些香气,不由得有些微醺。
真君单手穿过我一边腋下,扶住了我的身子,另一只手缓缓来去我身上几乎破成一条一条的亵衣。
我身上旧疤极多,此刻倒也犯不着用什么障眼法,这新的伤口盖着旧的,不甚明显。
何况虽说我大度地表示不避忌,但真君他到底,也是不能盯着我身上仔细看的。
这么一想,顿时放宽了心。
他这厢的动作,实在也称不上温柔小心。
我从前也是极怕痛的,现在却应当是最能忍痛的。
非但要忍,还要忍得不动声色。
真君方撕开我肩上衣衫,动作便顿了一顿。
我侧对着他,顺着目光,只知道他在瞧我后背,却不知道他看的究竟是什么。
我自然不好问,真君大人,你在瞧什么?
唯有低声道:“真君,我也没多么矜贵,稍事清洗便罢,这池水想来不是凡物,我多泡一会儿,也就是了。”
真君好似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觉着有些冷场,赶紧干笑道:“我此番是冲动了些,不知道真君大人早有准备......”
真君微微转头,瞧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早有准备。”
我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悻悻低头,也不说话。
隔了半晌,他忽而道:“那件袍子,叫解剑袍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他道:“谁给你的?”
我想了一想,道:“一......一个朋友。”
真君闻言冷笑了一声,道:“你交的好朋友!”
我吓了一跳,见他目光冰冷,苦笑道:“真君,我的朋友并不多,真不真心不打紧,能够说说话,解解闷,也便可以了——更何况,他借我袍子,也是出于好心。”
真君没有再说话。
我的发髻乱了,微微垂了一丝下来,在水中慢慢散开。
千丝万缕,终究分道,无从说起。
(四十二)
我瞧得出,今日真君他,略有些浮躁。
他从前对我虽然也冷淡,但从来都可以算做是好言好语,今日却好几次冷着脸当面斥责,丝毫已不留情面了。
他不说话,我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一同静默。
此刻他方清理完上衣,掬了清水,正缓缓洗我背后的伤口。
我虽然自己看不见,却能感觉细细碎碎的疼痛,一阵一阵,从背脊上传来,下意识便想握紧双手,无奈手上也没什么力气,握不住,反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真君的手,原来捏了水诀,离我尚有几分距离。
而今猝不及防,后背便贴上了他的手掌。
我体温一向偏凉,此刻失了血,肌肤愈发冰冷,与真君手掌一触,一时之间,暖得竟叫人发怵。
真君沾了满手血污,也怔了一怔。却没有放手。
我痛得浑身一僵,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方才我不觉得尴尬,只因身子没在水中,又不需直接触碰。
但现下这个姿势,却着实,有些不合适。
我想要往后退开些,无奈却动弹不得,喉中一股腥意上涌,多亏及时咬紧了牙,才没一口血喷出来。
真君却没留意这些,只顾瞧着自己的手,又瞧了瞧我的脸,面色忽而渐渐柔和下来,低声道:“怎么又哭了?”
我这才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掉眼泪此类小儿女的行径,于我已经十分陌生,此时此地,我居然还有眼泪,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
他这么说,我亦只有勉强笑了一笑,迷迷糊糊地答:“哦,也没什么。”
真君扶着我后背的手微微放轻了力道,半晌,才道:“我并不是要责骂你,只是这件袍子戾气过重,兵刃之气都入了骨,是样害人的东西,你这位朋友,恐怕没有安什么好心。”
我略微沉默,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真君提醒。”
真君没再说什么。
等洗完了伤口,他摄了件白袍,将我轻轻裹住,抱上了岸。
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雪白的软榻。
他将我在榻上放下了。
我脚上却没有穿鞋袜,双足和小腿露在外面,微微有些凉意。
真君在我面前,缓缓蹲下身来。
我吃了一惊。
他已伸出手,将我左足握到了手中,道:“洞仙池水,亦只能洗净表面污浊,我现在将九转玄功从你脚底逼入,将阴浊之气消尽,你放松些,不会太痛。”
我无力辩驳,只得任他施为。
周身的确有些痛,却不大要紧,昏昏沉沉间,我忍不住去看被他握住的脚。
罗迟曾取笑我,说我浑身上下,最漂亮的就是一双脚,指甲小巧剔透,微微透粉,一只手掌就能握住。
但可惜,再往上,一条腿却是瘸的,筋骨断了,骨骼有些扭曲,瞧着,总是不太雅观。
我原先很怕他见着,现在却好似不怕了。
后来想了想,我害怕,不过是怕他会放到心里。
若然他也十分坦然,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靠在榻上,意识半浮半沉间,好似听见真君轻轻说了一句话,一个数字。
“一百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