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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7-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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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那少年身骑白狮,浑身鲜血已将白狮染红,却抬起头来,对扶摇轻轻一笑。
她千百年来的生命,见过多少美景,那时却骤然觉得,纵聚天下宝物,都及不上这一笑的鲜活明亮。
于是她放下身段,救了他,护着他,陪着他。
他说,我做了一件大事,这件事虽然对天下人有利,却独独伤害了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亲好友,他们恨我怨我,想要将我杀之而后快。
他说,扶摇,人这一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你的滋味,你懂得么?我现在已尝到了。
她鬼使神差,走过去抱住了他,轻轻道,“我相信你,你做的是对的。”
漫天星光,都不如她现在的目光灿烂。
他怔住了,终于伸手,紧紧回抱住她。
他们成了亲,离开了太华山,去了他的故乡。
这本应是个美好的故事。
但接下来的一百年,却让扶摇认清了一件事:
这个男人,纵使是有无比匹敌的勇气、无边无际的胸襟,但却并不爱她。
她可以给他的,是身体上的温暖。
他有时候发着呆,目光就像是越过她,看去了远处。
扶摇生了气。
她是个高傲的女子,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尘。
他们开始吵架、渐渐疏远、不再亲密。
这样又过了几百年,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
他没来挽留。
她骑着他当初的白狮子出了山,却在半路上,遇到了他那些想将他杀之后快的“亲朋好友”。
她想也未想,变作了自己夫君的模样,迎了上去。
那是一场恶战。
最后的最后,她将自己的血灌入灵袍,发动了禁武诀。
以受此兵刃一击为代价,对方杀意起时,手中兵器顿解。
不求取胜,但求解剑。
她当时心里只是想:若我伤了这些人,他是不是要更加孤独,更加伤心?
手中没有了兵器法器,那些人惊疑不定,悻悻退去。
她擦干净了余留的血迹,催着□□白狮,低声道,向前跑吧,跑到你跑不动了,就放我下来。
白狮跑出了万余里。
它停下来的时候,背上的女主人,早已停止了呼吸。
而它远在千里之外的,真正的主人,只怕终生都会以为,他那美丽骄傲的妻子,只是负气离开,也许终有一日,仍会相见。
人谁无妄念?
做与不做,不过是一个选择。
我放下了手,光芒渐渐收拢。
百余件神兵利器在光芒中渐渐消融不见。
身上衣物慢慢坚硬,化作利刃,刺入骨肉。
这样的皮肉之痛,我夜夜都要遭受,故而居然并不觉得,有多疼痛。
太华之阴,解剑之袍。
我敬佩这样的女子。
换做是我,怎会有这样的勇气与决绝,肯不回头看那人一眼?
(三十八)
我只能挡住这一击。
恍然之间,好似听到衣襟里一声脆响。
有什么东西,砰然碎裂。
那是什么?
我无暇细想,铺天盖地的疼痛,缓缓地,从一根根经脉向外蔓延开来。
有人扶住了我。
我睁开眼。
是我的仙童,罗迟。
他侧着身,半抱着我,对李天王身后砍来的一剑不管不顾。
那一剑被弹飞了开去。
他们忘了,罗迟或许是这天地间仅存的一条横公鱼,刺之不入,煮之不死,天下利器,无可奈之何。
我已没有力气推开他。
真君挡在我们面前,冷冷道:“抱好你主人,跟我走。”
他手上已没有兵器,此刻扫视场中,手中忽然多了一只白玉酒杯。
这酒杯在他手中不断膨胀、变大,继而慢慢改变形状。
五合花瓣,翠绿托柄,白玉底盘,其间流光溢彩、灵动非常。
周围已有人失声惊呼,“宝莲灯——”
“宝莲灯怎会在他手上?”
司法天神站在最前排,反而却是最镇定地一个。
我看到他缓缓转头,去看自己的母亲。
方才,三圣母也敬了酒。
她此刻远远站着,瞬也不瞬注视着场中,那目光流转变幻、倏忽不定。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好似读懂了。
她的眼神在笑,她在说:看,这是我的二哥,你们可以冤枉他,但是有谁能拦得住他?
我渐渐觉得手脚麻木,昏昏沉沉的,看不清东西。
罗迟抱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真君手中握着的宝莲灯,好似已慢慢发出了光芒。
那样炫目却柔和,明明虚无却温暖。
我迷迷糊糊瞧着他的背影,蓦然发觉,这个人,其实从来就没有软弱过。
从前,他们都不相信他的时候,只有我和犬王肯相信他。
我常常觉得,因为这个,或许我在他的心中,会有那么微末的一点不同。
现如今,手脚不能动弹,被人抱在怀里,慢慢前行。
今日的一幕一幕,在心中如走马般掠过。
忽然之间,澄澈如同明镜。
弃席而去的哪吒三太子。
低头递杯的三圣母。
甚至对宝莲灯再熟悉不过、却平静地看着母亲敬完酒,一言不发的司法天神。
其实到了今日,我的信任与不信任,已不再重要。
他能走到如今,应当值得更多更好。
陈炉新花相照看,黑白木野讲情无?
杨戬,明年当垆煮酒,坐在你对面,拈起棋子的那个人,不会是我了。
你说,会是谁?
(三十九)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白雾迷茫。
蛮蛇坐在高高的石台上,居高临下地瞧着我,笑道:“三公主,怎么梦里都这么狼狈?”
我低头一看,浑身浸透血渍,腥污难当,不由得尴尬一笑。
蛮蛇略微挥了挥手。
我身上血迹褪去,露出整洁衣袍,淡青、透绿。
蛮蛇仔细瞧了瞧我,忽而笑道:“三公主这个打扮,倒有几分肖似我一位故人。”
我有些心不在焉,道:“哦,这袍子,亦是从别处借来的。”
蛮蛇没再问下去。
隔了半晌,我才轻声道:“蛮蛇,我要走啦。”
蛮蛇轻轻“嗯”了一声。
我笑了笑,道:“以后做梦,没有人听你的牢骚了,真君脾气撩不得惹不得,他若来找你麻烦,你记得装老实些。”
蛮蛇偏过头来,笑道:“三公主,你这是在交代遗言么?”
我怔了怔。
现下仔细想想,我这临走之时,竟没有什么好跟人交待的。
同父王母后告别?
他们还不曾原谅我,我偷偷送回去的那些奇珍异宝,也不知道他们用上了没有,这些年,想必也亦渐渐淡忘了我。
我只盼着他们别想起来,别再伤心,故而还是不要道别的好。
东海四姐......
她已先我走了一步,但真君既在,冤屈必有一日能大白于天下。
她最知我,我不必再说。
或者是,告诉罗迟,下次识人带眼,不要跟错了主子?
可是他比我聪明,比我世故,并不需要我来提醒他。
刘甫?
他太通透了。
我要劝他什么?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好好活着?
这些我纵使不说,他也会做得很好。
我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低声笑道:“我想来想去,竟然也只有你,还能听我一两句遗言。”
雾愈来愈薄,蛮蛇的身形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这最后一场梦,就要醒了。
蛮蛇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伤感,低低道:“你也要走了么?”
他此刻离我已经很近,清秀的眉眼,微微有些忧郁的眼神。
我踮起脚,拈去了他发上一片枯叶。
风声轻柔。
他的头发十分柔顺。
我对他笑了笑,道:“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这几百年的梦,做多了,痛多了,很习惯了,只是以后怕是不能了。”
蛮蛇沉默了片刻,道:“再见。”
他说完眨了眨眼,低声笑道:“也许很快。”
我没来得及反应,薄雾骤然散开,蛮蛇消失不见。
梦已完了。
我感到四肢知觉重回,疼痛未已,想要起身,却无法动弹。
身下似是软榻。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立刻怔住。
第一眼,居然又看到了蛮蛇。
他笑眯眯站在我十分眼熟的一个法阵当中,一只手居然抓着一只獐子腿,正吃得津津有味。
他瞧见我睁开眼,用衣襟擦了擦手,笑道:“三公主,又见面了。”
我环视四周,想要发声,喉头却猛然一甜,险些呕出血来。
这是......贡嘎山?
我们是何时出的南天门,我又怎么会没死成?
我正惊疑不定时,有人走了进来,瞧见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亦不吃惊,只淡淡道:“醒了?饿么?”
我十分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走过来,俯下身,十分自然地将我拦腰抱起。
我缩着手脚,不敢乱动,由着他将我抱出了洞,缓缓朝山顶去,小心翼翼地道:“真君,这......这是去哪里?”
这一句话几乎没发出声,全卡在喉咙里,只动了嘴唇。
真君却居然听懂了,坦然道:“洗澡。”
我讶然,道:“为......为什么?”
真君上上下下瞧了我几眼,简洁地道:“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