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36、第三十六章 行船偏遇顶头风

　　林浅有想过林深会低调行事，却也没预想到这婚礼如此寒酸。邶月居里有几个欣羡她好命的，见到停在中庭的花轿时，心中的酸意顿时平了些，眉梢眼角带了些幸灾乐祸的神情。

　　那所谓的花轿不过是一盏青色小呢轿，除了系着一条长长的红绸，再看不出有半分喜庆。

　　宁氏叹了口气，担忧地看了看林浅的脸色，嘟囔着，“看那贺相公倒不似这般悭吝之人，怎么……？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杨大家，我只怕你这决断有些太仓促了。”

　　林浅淡淡一笑，算算时日，她有孕在身已三个月，身形微微有些显，只是冬裳宽大，还可遮掩一二。

　　阜今原答应她尽早接她出去，却爽了约，她一日愁过一日，与林深作婚姻之约原本就是权宜之计，只以能从邶月居脱身为要，何必计较什么场面，上前取了轿中叠得四四方方的礼服，抖落开来，倒是红艳如火。

　　林浅捧着礼服转身回了廊下，对宁氏笑道，“人生贵在相知心。宁姨，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是清楚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不过寻后半生清净，又何必要这些虚礼？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端看人心。宁姨说是不是？我倒极喜欢这礼服的样式，宁姨帮我换上吧，莫误了吉时。”

　　饶是林浅怎么说，宁氏总觉得她是在勉力欢笑，竟将自己的妆奁盒子拿了来，金钗玉钿尽数往林浅头上堆。

　　林浅只觉得自己的头沉了些许，再看镜中，只有一个云髻高盘，翠锦环生的俏佳人，连她与薛瑾之行家礼那日也是庄重居多，她并不知道，自己也能秾丽如斯。

　　宁氏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足，将林浅最后一缕发盘在脑后，退开一步，道，“这般天生丽质，与那贺相公并肩时定能羡煞旁人。”

　　林浅揽镜笑着，唇边的笑意却渐渐僵住，化成一抹苦涩，伸手将鬓边斜插的那支玉钗取下。那是洞房花烛之夜薛瑜之亲手戴在她发间的，戴的习惯了，她竟一直没有摘下，如今，她再登花轿，尽管与预想中不尽相同，也不合再戴着这钗了。

　　“原是我出嫁，倒让宁姨破费了。我无意为赠，这玉钗倒是跟了我不少日子，也略值些银子，宁姨留着，或用或卖，只当我一片心意。”林浅掩去眼底落寞，双手捧了玉钗递给宁氏。

　　往后，便同那人一刀两断吧，纵然，有些骨血实实斩不断，却也再不与他相牵连。

　　吉时一到，林浅着大红的喜裳，蒙了盖头在宁氏扶持之下踏着喜乐坐上了花轿。邶月居众人退到后院，便有四名轿夫进门抬了轿子出了邶月居。

　　林浅轻轻掀起盖头撩了窗帘一角，看着花轿自朱红的高槛上过，一颗高悬的心才缓缓落到实处。

　　住在邶月居里的众人，都格外畏惧这道门。其实，要迈出来，也不过如此轻易，只要自己狠得下心，舍得下脸面。

　　收回下视的目光，隔着轿帘往前看去，影影绰绰地看见端坐着轿前那匹高头大马之上的红裳之人，林浅只觉得他腰背挺直，如同绷紧的弓弦，细看之下，便看得出似乎清减了不少。

　　林浅忍不住轻轻叹道，林深，这一次是做姐姐的对你不住，若非事情紧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来日，我定会替你将一切同颜之辩陈清楚。

　　一行人行到景云山底，原本就稀稀拉拉的唢呐笙箫便都停了，陆陆续续有人四散离去，到得城门前，便只剩了头前行着的林深和四人抬着的小轿。

　　林浅坐在轿中未觉，轿身上的红绸，其实也早已被轿夫扯了去，看上去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小轿而已。

　　轿夫走得甚急，林浅都能听到他们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自然也被颠得七荤八素，忍不住敲了敲轿身，轿夫冲端坐大马的郎君询了一声，许是得了令，林浅明显觉出轿子的速度缓了缓，却还是忍不住伏身在轿窗处吐了起来。

　　坐着新郎官的大马也停在几步远外，马儿颇不耐地打着响鼻，因被勒住嚼头，无法越性奔驰，只能在原地踏着步子，踢踏声惹人烦躁。

　　马上的人有些坐不稳，微微晃身却依旧挺直着背，连头也未回。

　　新人未过堂，至死不交面，这是大襄世代传承的婚俗。林浅心下有些好笑，林深打小便是认真到极处的性子，这回明明是掩人耳目的一出戏，却也做得如此滴水不漏。

　　待她略觉得舒服些，便轻声告知轿夫，重新登了程。

　　青玉案大门上挂着醒目的“歇业”牌子，只有门前拴马石前细密的马蹄印还在昭示着这里一夜之前的宾客盈门沸反盈天之景。

　　马上人片刻未停，引着轿子从青玉案门前行过，径自拐进不远处的窄巷中，那里是林深为养父贺凤翔新置办的院子。

　　小巷幽深，贺家的院子在小巷尽头，院中亦是安静，并无宾客盈门。

　　林浅并不意外，这戏不过是做给邶月居的人看，到了贺家，关起门来，其他的一切麻烦，能免则免。

　　马上的那人翻身下来，动作却不甚利落，扶着墙站稳了身子，便上前来掀开轿帘扶了林浅下轿。

　　因四位轿夫尚未离去，林浅也只能将戏做到底，任新郎官扶着自己进了权作新房的耳房内坐下。

　　耳房距离大门不远，林浅听见几位轿夫在大门口道了喜渐渐远去，便将喜帕一把摘下，冷不丁听见正房的方向传来一阵老迈的咳嗽声，内里绵虚，便听见朝着耳房的方向缓缓行来的步子一顿，旋即折了个方向，直奔上房去了。

　　在这贺宅里，上了岁数的男子便只有贺凤翔一人了。林浅曾听说贺凤翔对这个收养的义子格外厚待，宛若亲生。

　　林深生来是个内敛深沉的人，却最是知恩图报，眼下贺凤翔病重，林深定然十分忧心，却又得忍着颜之误会，娶了自己亲姐魂魄依存之人。

　　林浅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刁蛮霸道任性自私，尤其对这个同胞弟弟太过苛待。

　　坐着思量了一会儿，听见上房的咳嗽声依旧没有消弭的趋势，林浅愈发如坐针毡，不论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这种情境下，总得要去帮林深分担一二。

　　起身行动间，头上环绕的珠翠和吉服宽长的下摆再也不是锦上添花的点缀，反都一一成了负累。

　　林浅只能耐着性子重新坐了下来，将头上的发饰一一卸了去，又去解吉服的襟袢。

　　冬天穿得有些臃肿，动作格外不方便，林浅努力了半天，也未将那吉服解开，倒是自己把自己拗成一个格外别扭的姿势。

　　林浅正卯足了劲与那襟袢斗争，听见背后房门吱呀响了一声，只当是林深，当下不客气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这么没眼力劲的，快过来帮我解开。”

　　半晌听不到背后的动静，林浅有些奇怪地停了手中动作，回头去望。

　　却是梦梨一身水色衣裙立在门口处，一手扶着门框，欲进不进的样子，见林浅回头，忙忙地垂了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是小梨啊。怎么不进来？你我也并没有多久未见，怎么就生分至此了？”林浅笑着起身，上前去擎梦梨的手。

　　梦梨这才迎了一步上前，抬头去看林浅，面上笑意却有些牵强，“哪里会生分？过了今日，我同姐姐只有更亲近的份呢。宁姨说，姐姐近来颇受了些委屈。好在已进了咱贺家的大门，哥哥只有待姐姐千分好的，过往的事，姐姐便忘了吧。”

　　林浅方要解释自己同林深本是作假，猛看清梦梨双眼肿的像两颗胡桃一般，一看便知是哭过，心下一惊，试探着问道,“你父亲的病情很严重么？”

　　如若不然，林深怎会一直守在养父身边，连句话也顾不上和自己说呢。林浅以为自己所思所想极是理所当然。

　　梦梨却愣了愣，不知林浅怎么突然将话转到自己父亲身上，只当在邶月居的日子太过不堪回首，所以林浅才不愿提及，善解人意如梦梨才不会故意却揭人疮疤，当下顺利林浅的话头道，“爹爹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延了医师看过，倒也不凶险，只是因这两天担心哥哥……”说到此处，梦梨却猛地抬头看了林浅一眼，收了口，低了头帮她去接吉服的襟袢，趁机道，“还未行拜礼呢，姐姐换衣服做什么？”

　　“哪里还有什么拜礼？”林浅轻笑出声，一边乍着双臂任梦梨帮她褪了吉服，一边道，“其实花轿一离邶月居，这场戏也便演完了。还是我说，你哥哥做得戏太好了，竟连你们骨肉至亲都瞒着。”

　　林浅说完才想起来，无论是林深还是贺凝，端底都担不起这血肉至亲这四个字，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冀望梦梨并未听清自己方才说的话。

　　天却从不爱顺遂人心意。

　　梦梨手指抖了抖，尖细的指甲登时戳到林浅如玉般的藕臂上，林浅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再看梦梨已是脸色发白，嗫嚅着道，“姐姐可是都知道了？姐姐别生气，其实这事儿着实不能怪哥哥，是小梨自作主张了。”

　　林浅失笑道，“我怎么会怪他？我哪里有怪他？他是什么性情我还能不知道？”见梦梨依旧垂着头一副认罪认罚的模样，初时觉得好笑继而心生怜意最后才疑窦丛生，“你怎么个自作主张法了？说来听听，让我看看该不该罚你。”

　　只这么玩笑味十足的一句话，竟引得梦梨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梦梨抽噎着，对林浅道，“不敢再瞒姐姐。昨日晌午时候，哥哥自鹤舞轩回来，说是去官媒拿婚书，看到了未时还不见哥哥回来，我便前去寻他。婚书仍在官媒处，可哥哥却被大理寺的人拘系走了。等我回来，店也被查封了。我……我……，向来觉得姐姐同哥哥好得如同一人，因出此下策，冒了哥哥的名，穿了哥哥的行头，先将姐姐接回家来再说。方才……方才同爹爹商议，……却觉得……我怕是……怕是此回竟误了姐姐的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