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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似梦还真 之三 ...

  •   捏面人从不多话,灵巧的手指就是他最好的语言。他住在风城东南的一间小屋里,一个做烟火炮的后生曾经与他毗邻而居。那后生做的烟火炮很受小孩子喜欢,他也很乐于做一些这样的小玩意来糊口。那后生在世时,庭院中堆满从深海肥鱼刮下的鱼膏,屋中角落齐整放着黄磷与黏土,而他每天开开心心做各种各样的烟火炮。有一天他爱上美人院中的一个姑娘,发誓要为她做天下最美的烟火。那烟火终究做成了,但或许因为太重它没能飞上高空,而是平地绽放在二十年前的某个深夜。

      对,就是奇货市场的那场大火。

      那后生被腾起的热力消融为一缕轻烟,大火后阴雨连绵,不知可否有他的魂魄归来与心仪的姑娘道别。很多人的命运一夜改变,很多奇珍异兽永远消失在了人间,惟有这捏面人仍然沉默做出一张又一张鲜活的脸——因为当时他挑着生意摊子在外游走,错过了这场盛大的烟火。

      “唉——”

      捏面人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他与我想起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他对照子衍的样子很快捏出一个面人,拿起画笔的时候他问,“可要润一润气色?”临渊笑答一模一样最好,子衍略微犹豫,最终轻声说,“润一润吧。”

      画笔在一团胭脂红上轻轻一点,而后熟稔地落下,涂抹出一些粉面含春的意味。子衍微微一笑,自己拿支画笔点了点朱砂,将那面人的唇角勾得轻轻上扬。

      “嗨呀,原来是这个样子。”她笑得很开心,正与那面人一般。然而我只消看面前这女子一眼,就知她必有重疾或遭遇过重伤,她面色惨白气息微弱,拿着面人的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

      临渊却有着谪仙一般的风华,他立在我与子衍之间,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呢,你想要什么样子的脸?”

      我吓一跳——如果你也曾经有一个怀揣多年的秘密,被人用极其寻常的口吻说出来——当时我浑身僵直,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他嘴唇一张一合,“难道你忘了,这是在梦里?”

      什么?

      我后退一步,不能相信他的话。但我脑中却飞快地出现一砖一瓦,然后是柱子与门窗,进出的门槛与挂在屋檐下的腊肉,然后画面延展,很多村屋一间一间出现了,阡陌纵横的泥泞小道将它们分割成片,出现了绿田与河流,出现了日升日落与朝花化蝶……

      朝花!

      我猛然低头,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朵花,正有只蝴蝶翩跹而来,最后静静立在花瓣上扇动双翼。它们像原本就是一体。

      “在梦中?”

      忽然,一个难听至极的声音从我喉间涌出,我立刻抬起手捂住了它。但随即我的世界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被风挟带着包围了我,我又赶紧用双手去捂住那些声音。最后我嗅到一缕清香。
      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当我将朝花缓缓放在鼻端,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流泪的女人,她曾为她天生残缺的孩子流下难抑的泪水。如果她没有死去,如果……她还活着,这世上至少会有一人疼我爱我,愿意看见我面巾后的脸。

      “你看,只有在梦里,一切才会无由而起,一切也才会转瞬即逝。”

      我惘然四顾,发现两侧街道商铺渐渐流动起来,它们越流越快,像一条激荡的河流。河流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与气味,男人在咆哮女人在哭泣孩子们咯咯笑着,热的甜冷的苦,浑浊与清澈。

      但那手艺人却还低头画着面人的衣服纹理,他搁满工具与用料的篮子与很多小面人整齐排列在一起,子衍也正俯身细细看着各种画料,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临渊发现我在看子衍,笑着解释,“无妨,让她多玩一会儿罢。你想要一张怎样的脸,到时对着无盐镜只管自己画自己描。”他看了看四周,“这是你梦中的地方,是因为再不能回来所以梦得这样清楚么?”

      我不知要如何回答,一个闹哄哄的陌生世界骤然间席卷了我,活色生香。等我稍微清醒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左手拿着一捧画笔,右手执笔在画。我在并不很平整的青石砖地上画,在民居的白墙上画——它们有的光可鉴人不易下笔,有的被裂缝与缝隙中的野草闲花点缀着——我甚至在伞面与灯笼纸面上画,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我,女人们尖叫着扔开手中的伞,又再捡回来稀奇地看着那些画。

      是的,我在画脸。

      我在画一个又一个脸,男女老幼,美丑平庸,喜怒哀乐。在用五官摆出来的众生百态里,我总是匆匆几笔带过眼睛,然后仔细勾勒着鼻子嘴巴与耳朵的线条。后来我画得越来越快,摘掉束缚多年的面巾,扔掉左手的所有画笔,挽起右手袖子,甚至脱去了外袍。

      眼泪流过鼻梁从嘴角掉下的感觉很新鲜,美人院里的姑娘们说眼泪是苦咸的,原来这就是苦与咸。这些眼泪落在笔端迅速化作了墨汁,有时根据我的需要化作胭脂红与黛青色,我深信不疑这是在一个梦里,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梦。

      后来暮色渐重,眼前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悬挂着的红灯笼,欢声笑语都散去了,敞开的门户里可以看见疲惫消沉的人们正打扫着残羹冷炙。很多模糊的影子走近我又远去了,低语声断断续续飘过来,美人,赌坊,奇货市场,千金一掷,洒然成灰。

      我仍在画,不停笔地画。我开始看见什么就画什么,画这座记忆之城,画这座梦想之城,画来去无形又死生安知的人们,画醉酒时的高歌和睡梦中的笑容,画空了的水缸与蜷缩一角的流浪儿。

      在一座美人院的门前我看见了她,那个曾经让很多事物灰飞烟灭的女子。很多年过去她老了,不再倚栏巧笑而是弯下肩背做了美人院的“人车”。她肩上坐着的女子最多也只十四五岁,带着一种茫茫然的神色任她扛着消失在了街巷尽头。那做烟火炮的后生已然死去多年,幸而此刻站在这里目睹一切的并不是他。但如若他没有死去且烟火成功了呢?这女子大概会是南国风城一时无两的传奇吧。

      “不要再向前走。”

      我顿住笔,回头。

      临渊与子衍就在四五步远的地方,在一对灯笼下双双而立。我看着他们,忽然笑起来,从心底溢出的一种感情让我无法言说。

      我庆幸这是一个梦,又但愿这不是一个梦。

      “时间差不多了,‘往生天’里就要入夜,你还不快醒来?”

      “我,留。”

      临渊笑了,“人间谁无美梦,你又何曾听过有人能留在梦中?”

      而子衍静静看着我,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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