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漠北桃花

16、白头无期 之三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曾经与所有人族一样活在相同的祖训与信仰中，因此能够与父辈们感同身受，相信即便已然生死相隔我们的心至少曾经亲密无间；我曾经觉得这漫长寂寥的生命与其无谓消耗不如去看一看传说中的灵地，哪怕被热爱人族气息与滋味的灵族分而食之，也可无憾死去。然而眼前所见犹如一把尖刀割裂我所有前尘，再调转利刃抹杀我全部希冀。

　　往生天在经过灵地之后，又开始迅速下坠，它快得一下子就将灵地扔在了很远很远的上头，甚至快得将遍地燃烧的草木都留在了上头，变成了一片悬浮的火海；那些云结的碎片也没能留下，统统散落在下坠的途中，它们仍然是一种朦胧的白色，映射着上头翻滚的火海，而变得明明灭灭，一如黑夜天际的星辰。

　　“哗啦——”

　　这些都只发生在一刹那，在我看来几乎是同时，我耳畔听到入水的声音，紧接着眼前翻腾起无数气泡。我不知自己在下沉，只觉头顶一片炫目的光，而那赤裸的少女就在这片光晕中向我游来。她是清洁的，美好而坦荡，她同我一起浮出水面，而后用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她说，“你为什么哭？”

　　我心有澎湃的话语却无以言说，只有告诉她，因为我爱她。她却问什么是爱，又问我为什么爱她。我说，“爱是不孤独；爱情的产生，是因为人在一时一地曾经感到不孤独。”

　　“可是我还没有爱上你。”她笑了，“也许等你陪我一起走过了那些地方，那些没有人曾经去过的地方，我就会觉得不孤独。但这样真不公平，我仅仅是在你路过灵地的时候恰好在你身边罢了，你却要答应没有期限的和我在一起。”

　　“孰轻孰重，根本分不清楚，你又怎么知道不公平呢？”

　　她仰望上空，露出惋惜的表情，“唉，往生天怎会落到这里。最可惜的是，在这世上的不同角落里，有很多人的梦和希望无缘无故破灭了，他们的一生也将戛然而止，因为没有了梦和希望，即使仍然可以呼吸说话，也早已经停止了念想。”然后她舔了舔嘴唇，“就算这些都不要提了，那些破碎的云结如果没有留在天上，我也可以吃上很久。”

　　“无期。”然后她喊我，用发亮的眼睛望着我，“秦无期，你要带我去哪里？”

　　后来我们真的去了很多地方，就像她说的“去到从未有人发现的天地之间的连结、山川之间的褶皱、星辰日月无法照见的角落，去到一朵花开的时间里曾经存在而又消失不见的国度，去到涨潮声或者蝉鸣声所幻化出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往生天下坠的过程中经历了时间的任意拉长和缩短，我们都在一夕之间学会了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任意大小，并且一如所料，当我们身体变得无限庞大，原先的整个世界就会无限缩小，然后我们就可以见到另一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原先的世界仅仅只是一粒微尘；当我们身体无限缩小，原先非常渺小的物体又会渐渐别有洞天，再小的缝隙里都会存在一整个世界，这世界里一样有海潮与蝉鸣，一样有四季变幻与日月交替。

　　每到一个地方我就会记下所看见的一切，她会帮我整理与收藏。一日我们回归本真大小，泛舟于往生天的平湖，船头忽然多出一个身影。他自称临渊，说自己是一只凰鸟的鸣叫幻化而成，如今那声鸣叫正要散去，而他恰在无穷无尽的下坠之中来到此处，没有想到却能停留在我们的船头。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

　　我知道临渊有一些超出寻常三界的本事，便将游历各地所产生的所有疑问一一道来，希望他能讲解破译。一个解释却会引发更多的疑问，于是我们常常秉烛夜话忘记时日，如此所留下的言辞记载，竟然能够装订成册，厚厚的摞了好几册子。

　　临渊终究还是走了，在一个香烛燃尽的清晨。而我领着妻子回到人间，尝试着各种术法去诛杀灵族。渐渐的，山川与山川之间的人类聚拢在一起，不再以村落为单位各自为营，人们选出了一个首领，创造了礼教宗法，划分了各种级别层次，工商士卒各司其职。我虽然年长一岁人间便过二十年，然而毕竟也一岁一岁地老去了，只将那九本册子留与后人。妻子本是不老的命身，却在我弥留之际陡生白发与皱纹，她叫我安心离去，然后双手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颗尚在跳动的心。

　　我老泪纵横，她却笑得很开心，“无期啊无期，你看我这颗心，为你跳了这许多年呢。人是有魂魄的，若来世你生了一双凡胎肉眼不能相认，你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也要叫你看见这颗心呐，它是永远为你哭为你笑的。”她手中鲜血淋漓，白发披散下来，拂在她满脸纹路上。那颗心倏然变作一个白胖可爱的小儿，哇哇啼哭着。妻又说，“你去吧，这便去吧，我知你累得很了。你这一生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所以我在往生天等着你，长长久久的等着你。不为别的，只为看到你将这件事情做完。”

　　她淡淡一笑，“你知我是爱吃云结碎片的，但我最愿意看到属于你的那只云结，永远满怀美梦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