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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头无期 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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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于南疆,那里雨水充沛泥壤丰饶,昼长而夜短,终年有带着草木香气的暖风。在我离开故乡的十年里,那些白的红的可爱的花朵常常在我梦中破土而出、长出新芽与花苞、迸裂绽放而后散落一地。我梦中也常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竹棚的屋顶,再透过这里那里的缝隙渗漏下来。缝隙中还有很蓝的天空以及明晃晃的日光,庄稼人的号子声远远飘过来,他们插秧、灌溉、收割、扬尘,脸被日光灼伤,眼睛从清澈变成浑浊,然后在某一天突然失去踪影。
我父亲是掌管息山一带的首领,他领着息山的子民们耕种不辍,月底则派遣长长的车队向灵地送去各种肉类与蔬果。他同时需要解决衍生于息山每一块土地上的纠纷,保存息山人的祖谱、记录生死、修葺墓地,以及举行各种祭祀典礼。
我母亲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相信终日念诵可以洗去人族与生俱来的罪孽,也许某一天会得到仙族的原谅,得回失去的仙力,而后再也不用受灵族奴役,而是同传说中的仙族们一起常驻光明之地,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她为我们祈祷——为我的父亲,我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还有我。
我的两个哥哥扎泱和扎勒却从来不理会母亲那一套,他们稍微年长便已跟随父亲去田间劳作,闲暇的日子不多,但一到了滚滚热气的夏天,除了黄昏例行的一次浇灌工作,他们并无农活可做,于是整天在田垄间奔跑着,在正午耀眼的日光里跳进东流的息河,畅快地游来游去,然后躺在河畔焦土上高声歌唱:
“息山我的家喂——息河是姑娘温柔的胸怀;
赶牛下田去喂——我将那号子溜溜的喊;
灵地就在山那头喂——我驾着车队去翻山;
姑娘还在息山我的家喂——我却永不能回息河那温柔的胸怀……”
这样悲怆的歌声总是在我离乡以后的梦中出现,连同一个模糊暗淡的人影驾着一列马车引领送货的车队离开。在梦中,我会反复问身旁的扎娜姐姐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离开息山,他为什么不再回来。扎娜会点燃一支蜡烛,告诉我烛泪有时尽、人岁亦如是,还告诉我去往灵地的路永远不能回头,息山刻在祖宗石碑上的一行字是:岁满甲子,驱车入灵。
“灵地?”我问扎娜。
“是呀,灵地。在息山那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繁华的城池,往来穿梭着各种本体各种形态的灵。传说千年前这片土地上原本只有自在潇洒的仙人,然而一场血战令战败的一方被剥去所有仙力,此后惴惴游走于天地之间,是为人族;战胜的那一方飘然隐去,人间自此不见神灵,它们是悠游于浩渺天际的仙族。而大战中的鲜血连同三天三夜的雨水浇灌下来,受到血水洗涤的花花草草生成了花灵草木灵,飞禽走兽生成了各种兽灵,它们带着与生俱来的灵力迅速占领了人族的城池,驱赶人族去各地良田沃野,再为灵族送去世代不断的供奉。”
扎娜抱着我,将我的头埋在她的怀里,“札幌我的弟弟,快快长大吧,你看我都老了,为何你还长不大呢?”
我猛然抬头,看见扎娜的容颜迅速变得黝黑褶皱,她深深的眼窝里是止不住的泪水,干瘪的嘴唇不断张阖,喃喃唱着歌谣,唱到“我却永不能回息河那温柔的胸怀”,她恍然飘出去很远很远,化作那个赶着车队的模糊人影,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渐渐消失在息山遍野的青翠中。
“扎娜——”我大声喊叫,仿佛心脏被猛兽的獠牙刺穿。
“父亲!母亲!”
“扎泱、扎勒——”
所有人都不见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庞凑到我眼前,他们在脸上抹着猩红与惨绿的泥土,披着兽皮唱啊跳啊,响亮密集的鼓点敲下来,我甚至闻见滋滋作响的烤肉气味。然后这些跳动的身影又渐渐暗淡,化作静默长立于漫山遍野的墓碑,风一吹,每个墓碑上挂着的一只没有铜芯的小铃就震颤摇曳起来,铺天盖地都是哭声,呜——呜——呜——
息山的色泽也渐渐暗淡下去,沃土变得稀薄,水流变得寡淡,曾经热闹十分的万顷良田如今荒草丛生,除了年迈枯瘦的老人坐在家门口抽着水烟,这里一丝曾经的鲜活都没有留下,就像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只是我长久生命中一些聊以慰藉的设想。
是这样么?我设想自己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设想自己有故乡并且有童年的记忆,仅仅因为时间在碾过我的时候被刻意拉长了,当我长到十六岁,一日在晨光中醒来,想起前尘旧事都已分不清是梦是真?
我长得一岁,世上便过去二十年。
再没有人叫我札幌了,再没有人领着我在田间奔跑在河水中游来游去,再没有人在明亮的月光中替我擦洗身体,为我换上干净的衣衫。很多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他们的名字刻在断碑残垣,一眼望去混沌一体,只有在下雨天才现出本来面目。
十六岁那年,我沿着山路一路跪拜到息山碑林,而后在漫山墓碑前长跪至天明。当天边第一缕红光迸现,我向着灵地的方向攀越了息山,从此再也没有回乡。
灵地在息山北面,我又渐次翻越了宗山、白山、阿岐山,路过一个又一个为灵地世代供奉的山脚村落,终于有一天我看见遥远的天际线处有紫红色青蓝色与暗灰色的烟气在蒸腾变幻。再走近一些,我听见日夜无息的歌声与乐声,闻见浓烈醇厚的酒香,直到我终于站在一座城池的面前,抬头仰望高耸入天的石楼与奥妙玄奇的壁画,我从心底里长吁出一口气——这一天即便真的近在眼前,我竟仍然是我。
“来的是谁?”
“是谁——是谁——是谁——”
壁画的线条开始流动不息,一会儿勾勒出苗条女子,一会儿幻化出半百老朽,连聚散无形的风和云彩都仿佛有声音藏在其中,时远时近,若有若无。我还未及回答,这些天外飞来的渺渺之音骤然一变,仿佛有无数尖牙利齿在狠狠磨砺,从喉间滚滚而出的不是低语而是喘息,壁画瑰丽的色彩都浑浑噩噩掺杂在一处,变成一抹无穷无尽的黑。我定睛向这黑暗中看,忽然一股猛力直扑门面,耳边一声长啸,有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而双肩双腿同时感到剧痛——从壁画中一跃而出的这只兽,甫一落地就将四爪深深嵌入了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