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漠北桃花

12、飞花入尘 之三

　　一开始，我以为子衍是个严肃的姑娘，严肃到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姑娘。她每日天光未亮就将一身厚重的国师袍子穿好，兢兢业业地往朝堂上赶。她一走，整个府邸轻快活泼起来，婆子们洗衣打扫准备午饭，小丫鬟们笑一阵闹一阵的浇花喂鱼，太阳若是好，她们不是晒被子就是晒书。我常趁她们围坐一起吃着小点心的时候现身，将各色糕点茶点汤汤水水的嗅一遍，就像已经美美地吃了一回。不要几天，我已从小丫鬟们嘴里知道了秦氏家族如今的地位，也知道子衍因天赋异禀十岁上头便已被选定为国师，那时的皇帝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一道诏书在皇宫西北特特建了一座府邸，命子衍居于宫中。那皇帝死时不过三十出头，留下六岁独子懵懵懂懂就成了如今的小皇帝。深宫之中，两个小毛孩子就这般相依为命十数年，情比姐弟。

　　我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嫌弃那些小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又慢，声音又杂。我问她们子衍成天板着脸不说话，怎么小小年纪就跟那些无趣的老姑婆似的。小丫鬟们掩嘴笑起来，其中一个跳起来打我的头，“也敢这样说她的！没有她，哪儿来的我们；没有她，倒也要看看哪儿来的你！”

　　这个……倒也是。

　　子衍上朝的时候我常在宫外闲晃，一来二回将这皇城摸了个门儿清。秦家祖宅我也去了好几回，那地儿如今乌烟瘴气的，四处贴着符卦，还开堂接待香客，倒像一个嘈杂喧哗的道观了。遥想当年我与秦无期一同踏入此间，老树修竹长得茂盛，幽静中只隐隐听闻一些脚步声与细语声，天井檐上有暴烈的夏日阳光倾泻而下，秦无期对我笑着说了句——陋室不入法眼，但你来此却已是最好时节。

　　我也曾与子衍描述数百年前秦家祖宅的样子，那天烈日将一众花草树木熏出各种香气，我与秦无期坐在一室清净里轻声交谈，过得片刻，一女子袅娜而入奉上新茶，碧绿茶水上浮着一朵小小黄花。

　　子衍听得波澜不惊，隔两日却忽然命人将祖宅里的符卦统统撤下，又封了香堂闭门谢客，断了财路的秦家子弟们敢怒不敢言，纷纷收拾包裹另寻开心去了。一日她郑重邀我去祖宅饮茶，我们并肩而坐的地方正对着秦无期的画像。我伏案大笑，指着画中人道，“君有美意，隔岸而来！”

　　我揶揄子衍，是否先祖秦无期托梦与她，嘱咐她待我如友。子衍摇头，“他命我待你如尊长。”

　　我奇道，“真有此事？”她终于抿嘴一笑，“先祖可与你相交为友，我自然也可以。”她难得露出笑容，我也不由得欣喜，“还当你是最重祖宗家法的，原来骨子里还有些桀骜。”子衍斜睨我一眼，淡淡回我，“偶一为之。”

　　若相信那些真是“偶一为之”，子衍当然可算秦氏家族的荣耀，举国百姓的宗教——可惜我们后来成了一同夜游的朋友，她在唇上黏两撇小胡子，穿一身男装又顶着一眼瞧过去就是女子的秀美面容，未语先笑，千杯不醉，就这样不伦不类地行走江湖，神神鬼鬼结交着各类人士。

　　我活得这样长久，并且还要这样长久地活下去。有时我看着神采飞扬的子衍，心中期望可以一直这样在一起。一回我与她泛舟平湖路过一个孤岛，岛上只有遍地芦苇与容易惊惶的白鸟青鸟，她说死后要埋在此处，看来往船只与天际星辰。

　　“一个人？”我问。

　　“一个人。”

　　我笑她想得容易，因为这样一个任谁都能发现的孤岛，谁都可以埋首此地。而她搓了搓下巴，“那我叫皇帝为我颁一道旨，谁敢踏上这座岛就打断谁的腿。”

　　“那么，谁还能来看你呢？我以为你是喜欢热闹的。”

　　“我是喜欢，而且要做到极致。”她眼里是燃烧的夕阳渐渐坠入冰冷的湖面，傍晚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忽然很向往又很放松地笑了，“然后，就可以去死了。”

　　我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她的生死如此轻描淡写，并且没有我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