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漠北桃花

10、飞花入尘 之一

　　我本无形体，这天地虽广阔得可任我遨游，也狭小卑微得转瞬生、转瞬灭——这世界的最初我便在了，这世界的最终我或许还如是存在。因这世界只是凰鸟翅上的一粒微尘，而我却是凰鸟展翅之际的一声长鸣。

　　是的，我正是声音化成。这声音远比一粒尘埃要悠长，远比一粒尘埃上存在的整个世界要盛大，我在这世界恣意来去，直到某天忽然失去周身气力，从深无止境的黑暗中往下落。

　　正是在这看似永无尽头的下落里，我竟路过一个叫作“往生天”的地方，因为那里的人亘古一梦，所以时间在这里被停滞，我下坠的势头顿时被减轻了很多。以至于在一川烟水茫茫上，我在往生使者白婆婆的船上稍作停留，认识了秦无期，与他饮酒夜话，结为挚友。那时秦无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机缘巧合来到“往生天”，在渡河时正遇见了我。

　　我要怎样解释时间在不同空间的长短不一，比如凰鸟一声鸣叫的时间里我有了意识，凰鸟此声一旦结束我就开始不断下落消失，如今我只是未曾消散的一缕回声，却在渐渐消失的过程中有了形体，这形体经过“往生天”而被无限延缓了散去的时间，又在与秦无期的三杯两盏之间，人间恍然已过数百年。

　　是在我与秦无期分别以后，人间的秦氏家族才开始有了《秦氏九典》。秦无期在“往生天”的渡河上完成了所有奇闻异事的记录，当时名叫《往生夜话》，后来他回到人间又研习一生，在夜话记录上增添了许多猜测与总结，竟被他悟出一些天地玄机来，因而写出了一些马马虎虎过得去的术法，与《往生夜话》合并统称为《秦氏九典》，于是秦氏家族借此神机慢慢发展为阴阳师世家，短短百年就成为人间帝王钦定的国师氏族，专司祭祀、典礼、镇魂捉妖。

　　而我仍在缓慢下落中，一直往下落，足下空空，四周空空，不知在哪个时刻会忽然消散在人间的一场细雨中——凰鸟的那一声长鸣，经过人间的几千几万年，终于连回声也要逝去。

　　果然，在一个细雨黄昏里，我意识开始涣散。

　　那天微凉，像是在人间的皇城里，沿街店肆作坊都已点起了灯笼，房屋轮廓在雨雾里都有了一层朦胧的重影。街边有一家“林三面铺”，撑开油纸伞遮着一张方桌几把长凳，有人正往一锅滚滚的水中下着馄饨，热气蒸腾着他年轻的面容。

　　“林三，下雨了还不收摊么？”一架马车的窗帘被撩起，车里坐着一抹影子，隔着水汽我只瞧见一些苍白的轮廓。

　　那被唤作林三的人抬头一乐，“快来快来，我正下着馄饨，分你一碗。”言毕用大网子捞上来几粒馄饨，洒上姜丝葱花又浇了一勺子鲜汤，端到了那张方桌上。

　　方才说话的女子像是摇了摇头，“林三是个总也不饱的吃货，难道我不知么？快别把那些珍珠宝贝儿给我糟蹋了，我是最最食不知味的，这你知道。”

　　“不吃馄饨，那找我做什么？”

　　那女子掀帘而下，长袍拖曳过湿漉漉的青石砖地。见林三已然自顾自吃上了馄饨，便在他身边的长凳坐下看他吃。林三吃得淅沥呼噜，不时用袖子抹一抹脸上的汗，像是知道那女子为何而来，又要问他什么，他径直答道，“仙人未曾来，我还在等呐！”

　　我后来知道林三是个痴儿，而那女子名子衍，正是秦无期的后人，也正是当今国师。林三父母是年头才去的，先是林母腹痛呕血，昏昏然几日便魂归地下；再是林父，骤然间目不能视，精神颓靡下去，直到一日晨起和馄饨馅儿，和着和着人便歪在一边。那时恰逢子衍随小皇帝去了南城避寒，到得起驾回京的路上，她远在城外就瞧见城中一缕青灰色的颓败之烟。她寻烟而来，到了这家馄饨铺子，只见林三坐在门口敲锅而唱，一边嬉笑一边告诉众人，父母是挣脱俗世苦难去享福了。子衍将祸害这家的一只兔妖收在了宽袍大袖中，又问林三何故不哭反笑。林三答道，“我七岁那年见着一个仙人，那时他就告诉我今朝的事情啦。仙人说世间多苦难，羽化而去才是一桩美事，今朝正被那仙人说中，我当然替爹妈高兴啦。只仙人没告诉我今朝以后的事情，我唱完歌还要等他来，问问他以后会怎样呀。”自然有街坊上前来告诉子衍，说林三自幼痴傻，疯言疯语是经常有的。子衍并不嫌恶，反对林三道，“你真信那仙人会来？”林三点头，众人只见国师微微一笑，“我真该似你这般不动摇。”又对围拢在旁的一众老小说道，“众生而平等，又何关聪颖痴傻呢？我庇佑国土上每一个善良的生命，林三怎能例外。”言辞堂皇，令人肃然起敬。

　　如此，威仪不凡的国师便结识了皇城角落里卖馄饨的痴儿林三。

　　而那时我静静坐在林三的馄饨摊子前，就在他们方才吃馄饨的方桌旁。我大概很快就要散去了，眼前已是重影，连声音听着也都是一塌糊涂荡来荡去。

　　我听见子衍说：

　　大大大大大家家家家家留留留留留步步步步步，我我我我我与——林林林林林三三三三三请请请请请吃吃吃吃吃馄——饨——

　　糊里糊涂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我面前。

　　糊里糊涂的，我喝了汤又吃了馄饨。

　　忽然我觉得身上一重，脚像踩到了地，不再轻飘飘地下落，眼耳口鼻心忽然之间都回复清明。就见子衍正自腰间取出一只针线包来，淡淡道，“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