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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   莘州百年古城,以歆雅风流闻于天下。一城的精华俱在一河,一山,一长街。
      
      河是南襄河,山是西山,长街得名东翰街。而二十年前朝廷南迁择莘州为都,又将城北前朝行宫修葺扩建起了一座宫城,时人便将北皇城加进了莘州四绝。
      
      吴楚烟花占了天下七分颜色,其中五分都归在莘州南襄河。西山则是以空灵秀逸闻名,古寺高林,历代多有文人题点,胜迹无数。东翰街却是江南最大的古董字画集散之地,十里一街都是古玩店家。此街直抵尽南,横距着一座三层避火石楼,格局简爽,疏疏朗朗几根大柱,白壁皂瓦,入眼清气照人,就是天下闻名的玉行五德斋。
      
      五德斋与其他古董店不同,从不碰字画瓷器,独独只经营玉器。一进店门,就见壁上长约七尺,宽约三尺的一整块墨玉镂制而成的中堂:“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 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 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锐廉而不伎,洁之方也。”题字的是前朝书法大家王淹,字字端方含蕴,秀劲静莹,由巧匠镂空而出。而那做底的墨玉偌大一方却不见一丝杂色,墨色浓阳匀正,玄凉森郁,即便是外行也可看出它绝非凡物。
      
      晏松原自然更加明白这样一块墨玉的价值连城,每次一进五德斋,必先盯着这中堂看上一阵。这次亦不例外。坐堂的管事看见他来,忙唤伙计到里面请东家出来,自己先上前同他招呼。知道这位年近五十、衣着简净的晏先生自己虽不是个大买家,却与莘州城里不少大买家交好,鉴玩玉件上极有眼光,又是本店东家的多年老友,万万怠慢不得的一个人。
      
      “近日可见了什么好东西?”寒暄之后,晏松原笑问。
      
      管事的还未回话 ,五德楼的老板华禺已从楼上下来,接过话头去: “怎么没有?近日得了两样东西,竟是见都没见过的好。”
      
      这老板华禺却不是一般的俗商,本是前朝官宦世家出身,世代爱玉如命,收集甚丰。到本朝成了布衣,家道中落,华禺的先祖才不得已出来开了这家五德斋。本来做这一行,眼光最是要紧,华家子弟世代浸淫此道,自然绝无问题。又以出身大家,做事自有一种清贵磊落之气,那等见利忘义,期瞒买家的事自不屑为之。是以五德斋渐渐声名鹊起,数十年前已与棼州集雅楼,兴城石赏阁并称天下三大玉行。如今传到华禺,已是第四代,此人眼光极利,人面颇广,又富决断。朝廷迁都后他得了地利,生意一发做得兴旺。不但在莘州经营,更将分号开到了凌州、纾州等地。连他也说不曾见过的好东西,当然决非凡品。
      
      晏松原当即眼睛一亮:“在哪里?”
      
      华禺与他熟不拘礼,便在楼梯上站住,伸手向上一指:“就在楼上止观阁。”
      
      晏松原闻言更加心痒,知道止观阁中所置无它,只是华家历代收藏中的三件极品,虽决不外售,但华家也非藏私之人,单建一阁加以供置,以供此道同好鉴赏,也算是五德斋镇楼之宝。如今那两样东西竟然可以与那三件极品放在一处,其珍贵也可想而知了。
      
      上得楼来,华禺掏出钥匙连开了两道铜门,才进了止观阁。止观阁独占第三层,正方形的一间大屋,十分高畅轩明。窗扇半开,外头却镶着粗粗的铜格护网,防范甚严。外面一棵树也没有,视野极佳,正是防着有贼人援木而来。屋中陈设雅洁,中间放着正中一张极大的桌子,铺着牙白厚缎。一股淡淡花气看来是出自屋角的一大盆玉兰,双树并生,一白一紫,却是特地为室内栽种培育的矮株,花朵只如鸽蛋般大小,酽酽开了几朵,花苞却如小颗明珠点了满枝。重裹含合的花瓣迎着光略显剔透,脉络隐隐,颜色愈发明洁鲜丽,若非时有香气,真使人疑觉美玉雕制。
      
      晏松原不由笑了声:“老华,你到那里去弄了这么盆花?倒也难得得很。”
      
      却听华禺笑道:“原来连晏先生也走了眼,那我可也不必惭愧欲死了。”
      
      晏松原本来正要落座,听了这话,猛地站直。却不动弹,就站在原地又将那花细细看过。过一阵,才又走过去细看,双目幽幽,一只手半伸不伸,却终究不敢触碰。这样看了许久,方始长长叹出口气来。
      
      “怎样?”华禺在一边问道。
      
      晏松原涩声道:“从前我只道玉器型制过于奇巧绝非好事,总脱不出一个匠字。今日才知不然。”
      
      “不错,巧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巧夺天工,哪里还是匠人气象?我见过的宝贝也不算少了,这件可真是绝无仅有。”
      
      原来那两盆花,并非纯粹玉雕或是园圃培生的植物,而是天衣无缝地将二者合而为一。树形古雅贞娴,寥寥数枝而意象无穷,甚得写意之真味,非国手而不能为。而枝干花朵真假虚实,玉蕴华光流转相照,相得益彰。墨玉、老绿碧玉、白玉、紫晶等玉材交错使用,自选料至雕工至錾嵌都极尽精巧,近看尚不能辨认孰真孰假。玉枝内暗藏机关可置香粉,无花时亦能自吐芬芳。是以玉兰可以四季常开,花香越冬可闻。这样一件东西,若非一人胸中极有灵心慧思,而又同时精于绘画、园艺、玉琢、工巧之艺,则万万无法完成。
      
      “可知道这是哪一位大家的手笔?” 晏松原一双眼睛仍舍不得离开,幽幽问道。
      
      华禺摇一摇头:“这东西做成也不过十年,可当世名家之中,我也想不出一人有这样的心思手笔。何况并无落款,想来是什么隐世高人怡情所为,不指望以此博俗世的名声。”
      
      二人不语,又细赏了一番,晏松原才忽然想起还有另一样东西。“老华,那件又是什么?比之这件如何?”
      
      华禺一笑:“ 那件东西同这个原不是一类,怕不能比。若是真品,则价值上只高不低,你自己来看。”
      
      说着去开了大柜的锁,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只木匣出来。晏松原见那木匣甚小,华禺却一副吃力模样,不由奇道:“ 这是什么木头?”
      
      “据说是海外而来的乌金木,入水即沉,坚硬致密之极。”
      
      说着开了匣上扣锁,伸手入匣,小心之极地将那东西拿出来。却是一只不大的青玉虎,轻轻放在桌面之上。那玉虎造型简拙,蹲坐雄踞,仰首向天,却并非在咆哮。一只眼为漆点得晶亮,一只眼却干净无漆。虽是极安静收敛的姿态,望之却只觉其神情特异,大有风云内蕴,破世而去之势。而玉质青碧,迎着光半显通透,内悬均匀黑色斑点,光泽凉而不冽,亮而不锐,似有瑞气千道由内而发,莹莹至宝之晕。
      
      东西一入眼,晏松原便僵了一僵。凝神看了半天,深吸口气,伸手拿起,十指有些颤抖地摩挲细看。竟又在鼻下闻了一闻,掌中握了一握,然后才小心放下。
      
      终於问了一句,声音竟不大稳 : “你也觉得它是其中之一?”
      
      华禺点一点头。“材质是上古的酒泉玉不错,再看阴线技法,是秦物无疑。还有那眼上点漆,决非今日之物。更不消说其老土厚郁芬芳,盘摩起来温凉油润,必是雕成后又在土中藏了千年的。”
      
      晏松原叹息一声,喃喃道:“‘刻画之形,何得飞走?难道就是因为只得一目,毕竟不曾从真正走脱,到底也只是个传说罢了?” (注释)
      
      华禺抬眼一笑,伸指弹一弹那只木盒,铮铮似有金石之音。“据送来这东西的人说,这乌金木的属性极怪,夷人以其镇魇各类邪祟妖灵。”
      
      晏松原哑然失笑:“ 难道这只玉虎当日竟从始皇宫里逃到夷境,又被人镇在这个盒内?”
      
      “这种事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华禺说着将那玉虎拿起,戏噱般地捏捏它双耳,“反正无人在它跟前时,还是将它锁起来的好。”
      
      二人大笑。
      … …
      鉴玩已过,晏松原看着华禺将玉虎收进匣去,眼光就有些恋恋,想想沉吟着问:“老华,这两样东西你可舍得卖?”
      
      华禺笑笑:“不容易,这回竟是看见你也动心了。若是我的,再爱惜也得成全了你。只可惜这回我可做不得主。”
      
      “难道只是别人寄放?”晏松原略显惊讶。
      
      “正是这话。那主人只说来莘州办事,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怕不方便,暂时寄放这里,倒也不怕人看,只说是既是至宝,总要给人看才显其价值,信得过的人尽看无妨。这才便宜了我们这种人的眼睛。”
      
      晏松原不语,过一阵才问 : “来莘州办事何需带着这样贵重的宝贝?”
      
      “这话问得没道理,”华禺呵呵笑道,“怎么贵府收进去的古董你还鉴定得少了?”
      
      晏松原淡淡说句 : “我们那里却还不曾收过这样的绝品。”
      
      华禺略一想,已明白他的意思。以他家主人权望之隆,又兼好玉成癖的名声在外,尚且不曾收过这样的东西,那么此人带来如此重的厚礼,要走的自然也是个通天的路子。不由便感心中惕然。五德斋因生意性质,往来非富则贵,货品流转间端倪自现,有时一件东西被某人买去不久又被另一人卖回店来,种种内幕情由想要洁身不沾亦是不能,向来都靠他谨审自律,才维持着多方局面,心里却是恨不得知道得少些,求个平安。想他一向警醒,但乍见这两样至宝,竟然遮了眼,但盼多看一刻也是好的,竟不曾想人家寄放此地的意图。此时忽然想深了一层,说不定正是要从他这里放出线去,钓那想钓的人。想起自己已经献宝般拉了几个熟客看过,这一下竟出了一身冷汗。
      
      “晏老,多亏你今日指点。这两件东西的确不能再放在这里。”
      
      晏松原心中所想又比华禺更多,不置可否地沉吟了片刻,才问:“可知道那人住在哪里?”
      
      华禺便有些犹疑。
      
      “不方便就算了-----”
      
      华禺却已下定了决心,道:“ 不,也没什么不方便。你等一等。”起身去柜里取出收据簿子,翻到一页,将上面的地址抄下来。
      
      晏松原接过纸去,看看上面写着“ 平南大街永安客栈甲字三房,石壬。” 墨迹未干,他便轻轻扇着纸,说声:“老华,这回我承你的情。”
      
      华禺摆手苦笑:“ 但愿没惹出什么麻烦来,你去也要小心些。”
      
      “放心,我有分寸。”晏松原淡淡道,“不过那个人你见过,大体印象如何?”
      
      华禺仰头想想:“说起来那个人,倒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精彩人物。三十上下的北方人,人生得高大体面,做事说话可真当得起潇洒磊落几个字,”说到此处,不由叹了一声:“唉,若非他如此予人好感,我也不至于就痛痛快快地收了他那两样东西。”
      
      晏松原将那张字纸折起来放入怀中,起身拍了拍华禺肩膀,笑道:“也没什么,说不定就只是我们白白多心。”
      
      华禺也笑了一笑。虽是笑着,却没有一人心里真正轻松。
      
      平南大街是莘州城一条繁华主街,两边都是招待外来人等的食肆客栈。晏松原去时,正是正午用饭时分,两侧酒楼里菜香酒香夺门夺窗地钻出来,在街上结成张无形薄网,蒙头蒙脑地罩着行人。已经满了客的馆子里小二吆喝着穿堂上菜,不大兴旺的地方就派了伙计出来路边拉客。
      
      晏松原莘州本地人,反倒不常来此,不知市道险恶,毫无防备地过去,险些被人强拉进店里,好在看见永安大客栈就在前面,连忙说约好了与朋友见面,生挣出来,三步两步地赶进门去。门里却是个厅堂,摆了数十张桌子,是供本店客人吃饭的所在,此刻已坐满了大半。一个忙得满头是汗的伙计端了一摞碗碟绕过来,看他没有行李,便试探着问:“客人是要吃饭?”
      
      晏松原正要答话,忽听人说:“小二哥,这位晏先生是来访友的。” 声音清脆,却是从对面楼梯上下来一个人,做仆从打扮,相貌清秀,虽已二十出头,眉眼间仍有种孩子气的机灵。
      
      晏松原听见人家连自己姓氏都已知道,心下明白早已堕入别人算计。本打算充作买家的计划也不必再用,暗咬了咬牙,脸上却笑着: “这位小哥怎么称呼?”
      
      那仆从这时已下到楼底,向他深深施了一礼,却是极有调教的大家仆人态度,一口莘州话说得字正腔圆:“晏先生尽管叫我阿楠。公子要我在这儿迎您上去,他等您可等了多日了。”
      
      上得楼去,阿楠上前开了一个雅间的门,垂手等晏松原进去。屋内一人站在当地,身形挺拔,神采焕然,拱手一礼笑道:“请恕在下不能远迎之罪。实是今日之会,晏先生未必想要旁人知道。”
      
      晏松原还了一礼,才觉华禺所言不虚,此人丰度谈吐,果然令人见之欣然。听他开门见山,自己倒也不必答话,只轻轻一笑。二人落座之后,阿楠奉了茶进来,又出去将门带好。
      
      那石壬看着晏松原,举起茶碗一笑道:“种种做作,赚了晏先生来此,这桩罪也是要陪的。” 说着一饮而尽。
      
      晏松原却不去碰面前那一杯茶,只淡淡道:“好说。不过晏某无名小卒,何以要使阁下浪费这诸般功夫?”
      
      那人坦然一笑道:“在下真实名姓并非石壬,而是任时,草字飞光。这么一说,先生可都明白了吧?”
      
      这名字若在旁人也还罢了,听在晏松原的耳里却极不寻常,心中大震,手不由自主抖了一抖。但面上仍是声色不动,一时心思电转,已明白了对方这一番苦心安排的用意。
      
      原来二十年前朝廷南迁后,朝中一直便有主战主和之争。皇上心中原无定论,亦乐得见底下人互相制衡,遂放任自流不加干涉。两派多年经营,各逞其能,势力均自大涨,朝堂内外勾心斗角,却是谁也占不了谁的上风去,成了一个难了的僵局。而在两派之外,还有相对较弱的第三只势力,为首的却正是晏松原的主人御史中丞曹正奚。这一派立场未定,战和两派均极力拉拢。曹正奚处世谨慎,又善周旋,多年来游移两派之外,一直不曾真正表明立场,但也支撑得甚是辛苦。而近两年双方都索逼甚急,皇上似也对朋党相争的弊端颇有所感,有意整顿朝局,这种骑墙之势必不能久,不免焦头烂额。晏松原以曹正奚布衣参赞的身份,自然不能不替主人谋划一条出路。既要决定是战是和,江北情势自然也在关注之内,任时任飞光的名字何能不知?如今此人于兵败后南下,用意不问可知。倒也不足为奇。
      
      令晏松原耸然而惊的是对方竟对朝中情势如此了如指掌,更罔提知道自己真正身份者原本极少,连相交多年的华禺都不甚清楚。而眼前这人不仅深知此事,还对自己的癖好性情了如指掌,设了这么一个巧局诱己入彀。历来只有他将别人看个通透,如今却是被别人步步占先,心中惊愕挫败警惕之念大涨。嘿嘿笑了一声,不肯接话:“任军师的大名自然是听过的,不过晏某弩钝,阁下来意仍不清楚。”
      
      任飞光此时已知关节所在,微微前倾,神色极诚挚地道:“ 实不相瞒。我本一届武夫,多年来在江北艰难转战,对朝廷情势并不知晓。此次南来,空有报国之心,却无门而入。幸而结交了一位朋友,此人世居江南,虽非官场中人,人面却是极广。蒙他辗转相托,这才打听到先生。我也自知在先生面前卖弄手段,行事大不光明,但是若不使手段,等闲又哪里见得到先生?万乞先生见谅。”
      
      说着站起身来,深深施了一礼。又抬头道:“倘若先生始终不能见谅,在下这就恭送先生出门,从此不提此事。”
      
      晏松原听到此处,已觉此人心思行事实在无懈可击,话说到此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何况若要当真投靠主战一派,此人也未必不是一大借助,即便此时不能决定是否要笼络手中,也不能就此绝了自己的后路。当下暗叹口气,起身道:“任先生不必过于客气,倒叫晏某无以自处了。今日我左右无事,还要向任先生好好请教一下江北大势。”
      
      任飞光目光明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朗然笑道:“如此多谢先生了。在下感激不尽。”回身开门,招呼那阿楠去置办酒菜。
      
      
      
      注释:《拾遗记·秦始皇》:“始皇嗟曰:‘刻画之形,何得飞走?’使以淳漆各点两玉虎一眼睛,旬日则失之,不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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