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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

  •   九
      大事做到这里,已算是尽了人力。
      没有回音之前,任飞光也无甚可做,遂放了阿楠去城里闲逛。知道他人极聪明,跟在慕容澜身边多年颇有历练,又说得一口道地的莘州话,到哪里也吃不了亏去。而自己也委实不愿再枯坐客栈,看看窗外和风丽日,游山访水又是一向所好,便决定去一趟西山。
      
      莘州西山,阳春第一景叫作垂丝别系。
      据传此景之成尚需归功于数十年前的一位风流太守。此公性好闲情,颇有雅致,深通花木山水的配合之道。私心里极爱垂丝海棠,却不肯下令漫山遍植,而是亲自指点花工匠人,依着山溪亭阁的分布栽种,务求经营出一种掩映天成之态。
      垂丝海棠花色极盛,一旦成片即不免失之浓艳,必得这般以竹亭素水、白石疏林调和,才能尽显其枝叶牵缠的风流曼妙。而花气又极清朴,不沾染一点俗气。是以西山海棠在士人间的名声极佳,每年三四月间常有聚社吟咏等一干盛事。
      任飞光本不知道此时正是观海棠的时节,自己寻去了西山,看见满山游人如织的盛况,倒真有些出乎意料。但他本没有文人那些定要空山静赏的酸气,多年僻处郊野戎马倥cong,此刻得以见识这等通都大邑名胜之处的气派,倒也颇感新奇。於是随着人流一路而上,遍观了半山胜迹,兴致颇高。近午时,才将几千级台阶攀完。
      最后一步踏上平地,还未站定,忽觉森风如潮拍面而来,一股老郁清气直嵌胸臆,霎那间襟袖狂翻,汗灭无迹----一惊抬头,才知已身在绝顶。只见左右崖谷千仞,白云荡荡,迎面却是一片古木高林。那林子距峰铺展,极高极深极翠,仿佛竟是活的,正趁着风动叶涌,自胸怀深处寂寂地推出一间古寺来。
      寺门上匾额颇旧,字作暗金色,笔意甚是收敛,锋脚转折却缚不住剑光一般的锐意---“ 云顶寺”。
      任飞光一时为之震肃,远远站定,看数百游人香客熙熙攘攘自身边经过,说笑着入了寺门……忽觉这峰顶并不算宽阔,寺门亦非高大,却不知如何,生出一种野旷天高、无限寂灭寥廓之意。仿佛自己正俯身于天眼,眼看众生被那寺门空空灭灭地收将进去,耳中听见分明还是俗世喧杂,此刻却如千万钟鼓梵唱,再也听不真切,只觉其声冷而波折,来去皆无定处… … 他骇然站了半晌,几乎不想进寺。忽然醒觉,才笑了一声,大步而去。
      
      云顶寺的几重正殿都是前朝时所建,砖块是取山中白石磨制而成。那些白石质蕴极佳,荧光暗铄,虽然历经岁月,却因寺僧勤加拂拭,依旧洁净如新。佛像亦与他处不同,大多是以整块白石雕成,较之金碧辉煌者更觉宝相庄严。
      任飞光一重重殿地过去,并不参拜,便走得较快,不知不觉间,已行到一层院落。
      这院落却已非殿堂,院门半开,看得见里面数排石屋,几棵玉兰。院中搭绳晾了数件僧衣,大概便是寺僧的住处。一名老僧正在院中洒扫。
      此时四下皆寂,不见一个香客游人,只听见那老僧的笤帚刷刷拂地,一下一下,隔得极远,似乎是没有一丝心急,大可用一生光景来扫这一个院子。
      任飞光略一张望,便也转身欲去,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施主且留步。”回过头去,就见那扫地老僧已经歇下来,正拄着笤帚望着他。
      第一眼看清那老僧面容,任飞光不免惊讶世上竟有如此老迈之人,但是再看却又觉得从那老态龙钟中焕出一种奇异的劲道来。仿佛一棵干枯老树,根空枝堕,却犹有一根活枝冲天而指,叶子都是墨油油的深碧。而那老僧的一双眼,隔了这么远对上,仍令他觉得似是一跤堕入玄潭深水,隐隐可见水外青光。
      他不由心中一惕,恭然问道: “大师有何见教?”
      那老僧慢慢走到墙边,将笤帚靠墙放好。墙边本设了一副石桌石凳,桌上置了一支签筒。他就指了指那签筒,向任飞光道:“ 行到此处,便是有缘,施主何妨进来卜一下运命?”
      任飞光立於槛外,微微笑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数之事,知也无用,大师何不就放在下做个糊涂痛快人?”
      那老僧道:“此话固然不错。但今日既有机缘,施主本是洒脱人,又何必拘泥?”说着径自坐下,也不看他,神色间淡淡地,却象是甚有把握。
      任飞光不由一笑,迈步入院,坐在老僧对面:“大师既如此说,在下从命便是。”伸手欲取签筒,老僧却道:“摇它费事,随便掣一支就好。”
      任飞光点点头,也不祝祷,略看看,信手抽了一支。翻过来,见那签头上写着“丁字十七”。
      他方将签递过去,却见老僧抬头向着院门道:“女施主既已驾临,不妨也来掣一支吧。”
      一个女子声音清静地道:“ 如此多谢大师。”
      任飞光回头去看,原来竟是旧时相识。他招呼了一声,纪华容便迎着他一笑。这时天上太阳正晒破了云彩,众人都觉天光忽然明亮起来。
      … …
      纪华容过来坐下时,老僧已把任飞光的签重新插回去,拨乱了顺序,便伸手示意她掣签。纪华容也没怎样犹豫,抬手便拣了一支。倒转来一看,竟然又是丁字十七。
      任飞光拊掌笑道:“ 真有这般巧事 ?我也是同一支签。”
      二人一同看那老僧,等他拿出签文来。
      那老僧却偏无动作,沉吟半晌,才低眉说道:
      “老衲在此掌签八十余年,有缘人不过四十有二。丁字十七这支签,十年前有人中过一次,签语老衲倒还记得----”
      他说至此处,忽然风过庭园,头顶玉兰树上落下一朵花,正落在白石桌面上。花瓣尖儿已枯得发黄,余香却在落下时溅了出来,若有若无地漾开去。三人都去注目那花,不觉就有些出神,良久,听那老僧接道:
      “本以高难饱,
      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
      他话音落时,无人说话。但只过了极短的一刻,任飞光便已笑道:“这便是签语?听来真不似吉兆。”
      纪华容也笑 : “大约是个下下签了?”
      那老僧摇一摇头:“签语虽同,其意因人而异,何能以上下分之?”
      纪华容道:“ 是我说错了,大师见谅----”正要再问这签究竟何解,忽听脚步声咚咚而来,有人扬声招呼:“二位施主切莫轻信----”
      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跑到近前,虽然跑得有些气喘,还是没忘记向任纪二人合什为礼。
      二人站起来回了礼,那小和尚便面有难色地道:“太师叔年岁大了……施主见谅。” 言下之意自是那老僧老迈糊涂,其话不足为信。
      那老僧也无怒容,只叹了口气: “ 慧原,你这么跑来,是有什么事?”
      那小和尚苦笑一下:“太师叔,我不是慧原师叔,我是清见。是方丈要我来看看……看看太师叔是否又在拉着人求签。”
      那老僧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方丈果然造诣精深,知道我今日会碰上有缘之人,惟恐我多泄天机。既然如此,方丈法谕不可不听,老衲可对不住二位了。”
      说着取了笤帚,竟又开始打扫院落,将任纪二人撂站在当地。
      清见尴尬地道:“施主-----”
      任飞光笑着打断:“ 小师傅不消说了,大师指点之恩,在下感激。就此告辞。” 纪华容也道:“ 多谢大师。”
      那老僧头也不抬地挥一挥手,似乎世上再无比扫地更要紧之事。
      清见如释重负地跟着二人离开院子,走出数步,才道:“二位施主宽宏大量,小僧替方丈谢过了。”
      纪华容笑道:“ 小师傅也别一味客气。不过,贵寺当真没有在此处设签?”
      “出家人戒诳语,敝寺求签之处是设在三殿之外,而且敝寺的规矩,也从没以唐诗做签文的。”
      纪华容应了一声“原来如此”,便也不再多问。
      不久三人经过一座角门,任飞光不欲再走原路与游人挤挨,问明了此门可通寺外,二人就此出寺。
      
      寺外木影森森,阴地里一条石路延伸出去。青苔填满了石缝,挤不下了,便爬到石面上来。他们一路走,荒凉之气就有些渗进衣衫。
      纪华容忽然笑了:
      “听说若是不吉之签,都可以在临去时挂在山门内的树上,神明不跟随,那签便应验不了。可惜今日这老和尚连签文都不肯给,这法子便不管用。”
      “必是他早知道有这作弊的门路,预先堵上了。”
      “如你这般说,那老和尚老谋深算,倒不是真糊涂?”
      任飞光一笑揭破: “你何时又真信过他糊涂?”
      纪华容看他一眼:“他怎样我原是不知,不过你这人倒是从来不见糊涂的。”
      任飞光大笑:“看来我也不必再装,索性问出来罢了,你可是一路跟着我来的?”
      纪华容早知他有这一问,笑道:“不错。你从前躲在客栈里也罢了,还想要出来游山玩水,如何瞒得过刑部的耳目?与其让别人跟着你,两三步被你走脱,倒不如我来。”
      任飞光故意奇道:“怎么我这疑犯的身份如今还坐着?你接手了案子,如何也不替我洗脱干净?”
      纪华容便敛了笑容,淡淡说了句:“ 你说呢?”
      任飞光苦笑一下,不能答什么,亦只好不答。
      
      这时眼前道路一分为二,纪华容站住,指了指左边那条: “前山你已见过了,后山也总要看看,才算真明白了这座西山。而且路上有座云谷居,野味做得十分精细,城里倒是吃不到的。”
      任飞光知道她话里面总还象有其它的意思,却也不必急在一时,只管先瞧了风光再说。好在这一路下峰,山溪宛然在侧,虽则时伴时离,却一直可以听见鸣琴漱玉般的水声。自然也见到海棠,或攀石缠树,或临溪照影,但因是山阴,花期略晚,坠了满枝的都是细碎珊瑚般的花蕾,更觉别致可爱。
      路上虽比前山清静,倒也时有行人,路过他们不免多看两眼。二人均不在意,纪华容拣些掌故轶闻随便说说,任飞光听得有趣,不知不觉都闻到一股酒菜异香,转过一座石壁,便到了云谷居。
      云谷居建在半山一座平台,几株巨松搭臂连袍,遮出一方好荫凉。底下搁了数十张原木桌椅,有一半已被占据。却是一群士子结了个诗社,正在煮酒论文。
      二人寻了个略远的桌子坐下,点了几样招牌小菜,要了一小坛山莓野酿。等菜的功夫,听见那边陪席的歌姬启了琴弦,拿众人新填的词现来翻唱。每唱一曲,便有数人将词意赞许评点,看来是要定出这番谁拔了头筹。
      这样一曲曲唱下去,最后选了两首出来,一个是吴姓书生的一首临江仙,一个是王姓公子的唐多令。两人各有拥趸,一时间踌躇难定。
      这时一个坐于主席、服饰甚都的公子说道:“我们这样争法,终是不成的。现放着一位顾青衣姑娘在此,才名冠绝南襄,何不求救于佳人?”
      众人轰然赞好,喊毕又多有暧昧发笑者,显见是对佳人的“才名”未必有多少礼敬之心。
      就见琴案旁一名歌姬从容站起身来,果真人如其名,身上是一袭纯青的衣裳,看不出是什么材料,依稀团着柔和的一圈烟光。她背对着任纪二人,瞧不见面目,但见她伸手笼一笼头发---极黑的发丛里玉色的手指微微一晃,明明是极素的,但空中阳光细碎,忽尔竟觉华美之极。
      众人听见她轻轻一笑,声音柔和婉娈,万般教人舒服:“不知道青衣哪里得罪了楚公子?今日是成心出我的丑来着?”
      那楚公子本来面目英俊,此刻哈哈大笑,神态却颇见浮华:“哪里哪里,不过是借一下姑娘的眼光,解决一下这些自命才高的小子们解不了的难题。”
      顾青衣叹了气:“还说不是?这话更是摆明了陷害。吴公子的临江仙,和王公子的唐多令,本来便如书上说的‘玉润双流,如彼珩珮’ ,奴家如何分得出高下?”
      
      楚公子笑向众人道:“你们听听,这‘玉润双流,如彼珩珮’,是一般人说得出的么?她倒真是把<文心雕龙>>读得精了。”
      旁边已有人接道:“青衣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不过,现下是双方各自不服,姑娘若能说得双方心服,我们这次就定个双冠又如何?”
      众人纷纷应和。
      顾青衣笑道:“楚公子是知道我的,好好读过的,也就是这一本书。说不得还得借书里的句子罢了。”
      她伸手取了桌上诗稿,又细看了看,才接下去:“若说这首<<临江仙>>,辞淡意深,可称得上‘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而这首<<唐多令>>,则是用语繁华已极,正所谓 ‘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 … …诸位公子争执不下,不过是各有所好,有人喜丽辞,有人主藏秀。而若暂时摈弃立场来看,则吴公子‘文隐深蔚,馀味曲包’,王公子‘旷而不溢,奢而无玷’。二者都已斟极境,宛如玉树并生,其辉相应,怎会有高下之分?”
      
      她这番话侃侃说罢,众人一时怔住,细细品味了一下,果觉所言非虚,才轰地一下赞叹声起。
      楚公子环场大笑:“怎样,这回可服了?”
      那顾青衣却不张扬,敛袖一礼,谢了两句,便自坐下。
      旁边一个吹笛的歌姬凑向她,低声笑了一句:“只好好看过这一本书?只怕是慕容公子要你看的吧?”
      任纪二人耳力甚好,听到了就都是一怔。
      随即便听见那顾青衣笑着啐道:“ 莫要胡说!”
      … …
      二人离开时,那诗社依然未散。他们渐行渐远,隐隐听见琴笛又起,渐渐波折飘散,碎于林木泉石之间 。
      不知何时脚下已偏了主路,进了一座山谷。四周唯余落鸟闲花,空山雅静。又行出三里,忽见山路中断,尽头直插一面几十丈高的石壁,反着阳光只觉颜色雪白,壁下一汪深翠小潭,岸边石地上刻着“翠生日冷”四字。
      两人就停下来看水,只觉石光逼目,水色清森,不知为何都忽然无话。
      沉默片刻,纪华容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被杀的凌州府尹袁洛辰是谁的门生?”
      任飞光心中一动,摇了摇头。
      “是尹照。”
      任飞光不由怔住。
      尹照是本朝名臣,十几年前主战派主坚,能文知兵,有大才,颇有北定中原之志。他做过三届主考,门生众多,一时声势极盛。不料操守不谨,以受贿故遭主和派告发。而皇帝亦颇以其势力为患,顺水推舟,将其革职遣返。尹照一生志向化为泡影,不久积郁而逝。他的门生多遭贬谪,亦有见机快的改旗易帜,得保地位不失。任飞光对被杀的袁洛辰原无好恶,只因与慕容澜一见如故,才觉袁洛辰也必有可杀之故。此时听说他竟是尹照的门生,才隐隐觉得不妥。
      就听纪华容接道:“不过袁洛辰沉默寡言,形貌朴实,尹照却欣赏聪明外露意气风发之人,对袁一向不予重用。尹照失势时,他已做了五年县令不得升迁,是以当他投靠主和派时,根本无人疑心于他。不想他的沉稳务实倒投了张均远的喜好,颇加提拔,几年间踏踏实实地升下去,不久也做到了地方大吏。”
      “其实这人极深沉坚忍,十几年来不曾有一日忘记过他先师之志,一直都在为主战派暗通消息。这么多年,两派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在,却没人知道是谁,他的厉害也可见一斑。他被害之前,正要被张均远升迁入户部,以控制兵部粮草供应,本打算第一道表章,便要自主和派内里反戈,奏请皇上北伐。如若成功,则两派均势极有望打破。不料事情未成,他已先遭谋害。”
      任飞光半晌不语,终於问道: “这消息果真确切?”
      “我接手案子后,去走访袁家遗后。他的夫人从前与我相识,一见之下,将实情全盘托出,说是此案恐怕难了,要我自己小心。”
      “… …你可曾派人保护她?”
      纪华容沉默地望着池中游鱼,片刻才叹了口气:“我的确派了人。但是,三日后就传来消息,说是她已经自杀了。”
      霎时之间,任飞光只觉池中冷气沁眉而入,忍不住问道: “是自杀?”
      纪华容冷笑道:“ 你若定要相信那是自杀,人家自然早预备了证据要你相信。”
      … …
      又过一阵,她才恢复淡然口气:“你道我是挑拨也好。但今日他借你的那个僮仆一直隐在客栈左近,不肯远离,是我派人去将他引开了。”
      任飞光低头不语,只见白色日影投入池中,全无反光,果真冷如沉璧。
      青天里一只过路鸦鸟不知何故忽然放声长鸣。明明是阳春天气,却令人忽觉秋来霜起。
      默然不语间,二人望着那一点伶仃鸟影,冉冉渡过水中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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