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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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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沦醒来时,先看见头顶暗色云纹的床帐,然后便听见点滴小雨落上窗外木叶的声音。他不言不动地听了一阵----东边的雨松一些,想来那几株木瑾还未发芽,西窗外一片竹林,雨声总有些密----这是自家院子里的雨,他知道自己终于回了家。
有人掀开床帐,低声问了句:“你醒了?”
他立刻坐起身,应道:“二哥。”
窗外已很有些暗,正是商略黄昏雨的时节,屋里还未掌灯。慕容澜走到门边,吩咐人准备热水毛巾并汤药食物。言毕又走开,站到另一侧的窗前。窗户其实关着,他也看不见院中情形。
慕容沦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净面漱口,吃光了托盘里的东西。仆从们收拾了下去,屋里再无旁人,他才开口:“这一趟,我被人识破了身份。”
慕容澜道:“我知道。”
“我愿受责罚。”
慕容澜转过身来看着他:“用‘潮生心法’自断经脉,你的确应该受罚。”
慕容沦早有准备,并不低头,反扬了扬脸:“我知道二哥要为这事怪罪我。可我没别的办法。我若活着,那人必以我为人证,慕容家难脱干系。”
慕容澜无甚笑意地一笑:“你的性命便不重要?”
慕容沦毫不退让:“总不及全家来得要紧。”
慕容澜看他一阵,转开眼说:“那么你是以为我瞧见你的尸首,还会庆幸你到底未曾泄露机密。”
慕容沦轻轻一震。
慕容澜接下去:“这次本不该你前往,是你自做主张不告而别。勇于任事固然不错,但总要有始有终,担待得起。似你这般不到最后关头即轻易言死,其实只是不智… …”他一向甚少责怪他人,此刻这般说话,已是难得的失态。
慕容沦打断他,叫声:“二哥!”这一声里已颇有委屈服软的意思,待要解释,又实在无话可说,向慕容澜脸上看看,终于垂了头,道:“我知错了。”
慕容澜等他说完,低声说了句:“那好。”便也再无言语。又站了一阵,走到桌前,拿起火石点了灯烛。
慕容沦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他点灯时顺手一护的手势,衫袖上因灯光泛起来的一层柔黄,不知如何就觉得温暖,异样安定的情怀,连心跳都要变得和缓。这样的疲倦与快慰,千思万感,却又一时无从辨明,象一个雪地冻僵的人忽忽醒来,发现自己己身在房中,铜盆里木炭已烧得半灰,全不见火苗,连温暖都只静谧无声。
他忽然脱口说:“二哥,当琴师的那几个月,总是难得吃饱。”
慕容澜回头看他,见他脸上笑容天真而明亮,已有多年未见。要到这时他才象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慕容澜心头一动,一瞬间似有感慨丛生,温和一笑说:“这事倒容易,我会吩咐厨房多做一些。”
他将油灯移到床前,递过几本书。“看一阵便睡吧,今晚不必练功。你的内伤慢慢调理,三个月内应该可以复原。”
慕容沦笑容未敛地接过书来,问道:“对了,你们怎生救的我?”
“救你的是任飞光,他要知道真相,却未料到你会自断经脉。救你之后,又将你送来纾州。”
慕容沦皱了眉问:“这人什么都知道,可怕得紧。先将我捉去,却又竟耗费功力救我,究竟意欲何为?”
慕容澜斟酌了一下才道:“现在看来,此人是友非敌,此刻也在府中,于我们堪称强助。过去种种,最好可以一笔勾销。”
慕容沦侧头沉默一刻,然后说:“二哥既这么说,我自然无话。不过那人的确厉害,我们需得多加小心。”
慕容澜笑笑点头,不再多言,便推门而去。
门外一片暮色如烟,灰衣的于翰海负手站在廊下,不经意看时,也只象是一团更深的暮色。见他出来,便回了声:“二爷三爷已回来了。正在书房相候。”
慕容澜答应了,走出几步,回头看于翰海并未跟上,不由站住问道:“怎么?”
于翰海声音平淡:“我不在场只怕还好些。”
慕容澜已明就里,想想说:“也好,你先回去。”
他穿过花园,雨仍未停,暮色里一股草木气息被雨水浸得薰然,微风微雨吹面不寒,到底已是春天了。
推开书房门,慕容熙与慕容泰便欲起身。慕容澜说句:“二叔三叔何必多礼?倒是侄儿有劳二位久候。” 那两人便也顺势坐回椅中。
慕容澜见二人面前的茶已喝了半盏,先叫人来添过了茶,方才坐下:“一路辛苦,这趟川西之行可还顺利?”
便见慕容熙向前探了探身说道:“那一带川人颇有藏人血统,生性野悍,难以收服。二哥和我示之以威诱之以利,历时两月有余,总算让藏马帮,流川帮等六个帮会答应今后听咱们调遣。” 说着递上几封纸来,却是那六个帮主写来的降从信函。
慕容澜将信放在一边,也不拆阅,微笑道:“这一趟本该侄儿自去,怎奈杂事缠身,不得已劳动了二位叔父的大驾。果然出手不凡,自此川西可算无忧。”
一直未曾说话的慕容泰此时却在一旁冷冷道:“贤侄不必说这等场面话。想我们已然老朽,做大事固然不成,做这等些须小事却还不在话下。”
慕容澜欠一欠身:“二叔言重了。这些年来家中诸般大事件件都要倚重二位,何况是这等对外拓展的要务,更非二位叔父所不能当。”
慕容泰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本帐册递过去。“这里是这一趟我们垫支的花费,并部中身亡名单及身后抚恤。另录有川西六帮提出的归顺条件,每年需拨的银两。”
慕容澜接过来放在一边,并不翻看:“是侄儿想得不周,竟然让叔父垫支了花费。银子可随时到内堂去支。”
慕容泰仰头冷笑一声:“内堂的于总管怕没有那么痛快。”
慕容澜应道:“叔父放心,翰海做事是谨慎了些,不过二位叔父的事他必不敢拖延。”
慕容泰冷笑不减,只说:“是么?”
慕容澜神色平静,一时却不答话。一旁的慕容熙多年前为慕容家小一辈子弟启蒙剑法,与慕容澜的关系似见亲厚些。此刻见气氛欠佳,忙说了句:“二哥,那姓于的刚来时固然不懂事,想来这些年也明白了。改日我去见他,就不消二哥为这等杂事操心了。”
这一下圆场之后慕容泰闭口不言,慕容熙便又张罗着谈了一下经过细节。不久事情说罢,三人似已相对无言。慕容澜看看窗外天色,说:“侄儿已吩咐了厨房备宴今晚为叔父洗尘接风,不知意下如何?”
慕容熙还未及开口,已听慕容泰道:“一路风尘,也不甚饿。倒想先回房洗浴一下,饭菜就在自己院中吃罢。” 说罢看了慕容熙一眼。
慕容熙便也跟着道:“接风就不必了。你三婶也已在房中备下小菜,大厨房里的菜怕还不比她的手段。”
慕容澜将两人动作俱都瞧在眼中,也只笑笑:“是侄儿考虑不周,原该让叔父们好生休息。” 说着起身开了门,又唤人持伞相送,亲自陪到院门前方才止步。
二人渐渐走远,慕容澜身边的僮仆阿楠却忍不住哼了一声:“瞧着情形好了就都来争,当年倒霉的时候倒不见他们出头。”
慕容澜瞧他一眼,也不见得如何冷厉,他却象心口给人捣了块冰似的,不由就低了脑袋,明白自己真是造次了,这话日后决不可再说。正惭愧惶恐,已听见慕容澜吩咐:“你去告诉厨房,这几个月给阿沦的饭菜单独来做,事先派个人去问问,瞧他想吃什么,再加意些做---还有,送两人的饭菜到内堂于总管处,我随后便去。”
阿楠领命去了,慕容澜又独自在洞门下站了一阵,雨雾斜织,不一会儿已打湿他衣袍。院中小厮们窥视他身影,正犹豫是不是该递他一把伞,却见他掸一掸袍襟,缓步走出了院子。
… …
于翰海的住处便在内堂后面一处清静小院。房前也无甚草木,只一棵几十年的金桂树,极大的几株芭蕉围着数块山石。慕容澜一入他院子便闻见酒香,进屋时见炉上的酒正烫到了佳处。于翰海坐在桌前,抬头看见他,也不起身,只轻轻摆手,要那烫酒的小僮出去。
慕容澜自坐了,喝一口暖酒,一时却不说话。于翰海低头夹菜,过了一阵先问:“川西的事想来是办妥了?”
慕容澜微一点头:“只是条件苛刻了些。”说着从袖中取出慕容泰的那本帐册递了过去。
于翰海略翻一翻,轻轻冷笑:“川西六帮怕还不敢这么要价,至少有七成是他们添的虚头。这一趟的花费更是荒唐,再买六个帮会也尽够了。”
慕容澜淡淡道:“意料中事。回头将银子支给他们,不必多问。”
于翰海将帐册放在一边,重拾起筷子:“若他们要的只是银子,也还罢了。”
慕容澜明白他话中意味:“我知道。”
于翰海便不作声。两人默默吃起饭,素日繁忙,吃饭都甚快捷,这一餐吃罢,在旁人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慕容澜推开空碗,将壶中残酒倾入杯中,低声问了一句:“内堂中的存银怕不够支?”
于翰海道:“我自会设法腾挪。”想想又说,“停售浮水针等等已有三年,江湖上价钱已抬得极高。若是此时重新开市,应可获利不少。”
慕容澜微微摇头:“那些暗器究竟过於阴毒,流出府去为害极广。当时情非得已,此刻最好不要再做。”
于翰海似早知他会有此回答,面无不见难色,只说:“那好,用别的办法便是。”
慕容澜望着他,忽然轻轻叹道:“翰海,这里终是委屈你… …”
于翰海抬头看他,慕容澜便不曾说下去,两人对望了一眼,却是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望之中了。这晚离开时,慕容澜说:“古钺下月中回来,到时银钱上不该再有问题。”
于翰海点头,只简单地说声:“ 放心。”
二人出门,见下了一日的雨不知何时倒已停了。洗净的天空静爽凉滑如整幅青绸,浮着一痕淡月,周遭纱笼般的月晕将它形状都氲得模糊。慕容澜立于阶下,于翰海站在高处门边,一时都抬头去望那月亮,片刻未曾说话。过了一阵,于翰海慢慢将目光掉转回来。他自腰带上取下那只烟斗,轻轻在壁上敲了一敲,又缓缓伸手入怀,取了一只铜制的烟丝盒。火石哒然响了一声,一点红火一闪即灭,慕容澜闻见一股老辣烟气杂在湿凉的风里绵绵而来,不由便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