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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

  •   走出闻风楼的任飞光,此刻正向城东碧桃林而去。
      
      时当中夜最冷最暗时分,吐气即成白烟,却随即融入黑暗里去。然而到底是江南,冷也不失柔和,寒意只和缓从容地团在身边,客气地隔衣沁一沁。全然不似麓桐山,若这时节独立西峰,那深谷中潮涌浪拍般逼来的生冷真如投匕飞矢,可以破肤,可以刺骨,可以杀人。
      
      任飞光一边这样想,一边走入碧桃林。时当初春,碧桃树仍枝疏叶少,本不怎样遮光。但这晚无星无月,仅有的一点天光也被这林子堙灭了去。任飞光低头,看不清自己的五指。他侧耳倾听刚刚入林的那两人动静,听见他们因目不能视而脚步迟疑。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吸了口气,扬声招呼:“苗兄,陈兄,我在这里!”
      
      只听仓啷两声刀剑出鞘,有脚步向自己飞奔而来,任飞光不由又笑笑,笑容里的苦涩郁积在黑暗夜中并无人瞧见。苗甫与陈子烈转眼已奔到近前,不见身形,唯有刀剑寒光在距他三丈外停住。只听苗甫啐道:“你这叛贼,将我们兄弟引来这里,又有什么诡计?”
      
      任飞光叹口气道:“ 我的计谋从不用来对付自己兄弟。”
      
      苗甫哈哈大笑,笑声凄厉,惊起林中睡鸟。那鸟绕林盘旋,长鸣不已,鸣声嘹戾阴森,令人毛发竖指,里许外都可听闻。
      
      陈子烈在一边轻轻提醒:“小心惊动了旁人。”
      
      苗甫停住笑声,转头道:“老陈,真他妈有这种人!一手把三万兄弟送到敌人刀口底下,这会儿还能来个死不认帐。”
      
      陈子烈叹口气,温声道:“任七弟,你才具智谋,我一向钦佩。我自以为颇知你为人,每有人说你与胡人结交,我也总是为你说话。不想你竟当真犯下大错,葬送了三万兄弟的性命。你罪大至此,我为昔日麓桐山刑堂主事,却叫我如何饶你?”
      
      苗甫大声道:“何必跟他罗唆?老子苟活到今天,一路追到纾州来,就是为了将这叛徒剁成十七八块。我知道我他娘的不是这厮对手,不过跟这狗贼可不必讲什么道义。老陈,咱们这就一块儿动手,杀了他便是。”
      
      陈子烈轻声叹道:“也只好如此了。虽然胜之不武,但也顾不得这许多。” 蓦然间剑芒陡涨,竟是话音未落,已自动手。
      
      苗甫哈哈大笑,道:“好,对付这厮便得这样,杀他个措手不及。” 摆动双刀,抢攻而上。任飞光脚下轻滑,退出七尺,躲过他们第一轮攻势。手腕一抖,已由袖中掣出一件兵器。苗甫与陈子烈只听风声劲破,那兵器却全无光泽,黑暗之中全然看不见他攻势,二人大惊,一跃后退。
      
      苗甫恨恨骂道:“还说没有诡计!引我们到这么一个黑氍氍的林子,用个黑乎乎的兵器。我们的兵刃路子你瞧得清清楚楚,我们却瞧不见你的。”
      
      任飞光也不答话,猱身追进,招式如同疾风暴雨,将两人团团困住,令他们无法脱林而出。苗甫骂声不绝,陈子烈却默不作声地应付。三人酣战了盏茶功夫,苗陈二人终是吃了目不能见的亏,已大落败势,眼见即将不敌。苗甫急怒攻心,一声大吼,刀招陡变,却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架势,显见心中已对任飞光恨极。任飞光暗暗叹息,既不欲伤他,便不免有些缚手缚脚。那苗甫甚有神力,亦不可与他硬接,周旋起来,当下却也难以取胜。
      
      陈子烈忽灵机一动,向苗甫道:“苗兄,你且独自支撑片刻!” 苗甫虽不知他用意,也咬牙道:“你放心!”
      
      任飞光知他这时已想出对策,自己究竟未能及时将二人制住,不禁暗叹可惜。急攻几记阻他离开,不料那苗甫倒收了双刀,合身扑将过来,竟是要以性命掩护陈子烈脱离战团。任飞光大吃一惊,生生转了攻势,向后跃出。这一下用力过剧,只觉内息翻涌,脚下一阵虚浮。自知这几日功力耗损过甚,此时果见不支。此时苗甫双刀又已逼来,不得不应付。但既已力不从心,招式出手往往便有毫厘之差,又兼不肯下狠手,简直便立于不胜之地。那苗甫倒是不管不顾地刀刀搏命,一时之间,竟战成平局。耳听得陈子烈正在窜高伏低地削砍树枝,林中已投入些许星光。又听火刀哒地一响,眼前骤亮,陈子烈已升起一堆火来。
      
      苗甫大乐:“老陈,干得好!”
      
      陈子烈已然赶回,二人将任飞光围堵起来。这时火光跳动,看清任飞光手中原来是一柄短矛,黑沉沉的也不知是何金属。苗陈二人本是一流高手,当年位列麓桐山八堂堂主,武功与任飞光亦在伯仲之间。此刻既能看见任飞光攻势,也不再惧他招式的凌厉奇诡。
      
      又战一阵,那陈子烈更看出任飞光总是巧消借力,不肯接硬招,心中一动,便对苗甫道:“他内力不济,砸他兵刃!” 苗甫当即依言而行,陈子烈又从旁连施巧招,逼得任飞光不得不硬接苗甫双刃。如此百余招之后,
      任飞光已近强弩之末,额头汗湿,渐渐无力支撑。
      
      酣战之中,忽听任飞光大声道:“苗兄,今日便是定要我死,也要让我得个明白。我只是不能明白,你为何一口认定内奸是我?”
      
      苗甫啐了一口,狠狠道:“到现下你还嘴硬!你与那胡狗莫音交情大好,攻山前三日还被人撞见和他一处喝酒,三日后胡狗便来攻山。对山上情况我军布置,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若不是内奸,那还有谁?”
      
      任飞光道:“我与莫音相交,已有多年。我若要出卖军情,早在麓桐山仅有千人之际便可要他前来围剿。何必要等山寨坐大到后来的三万余人?”
      
      苗甫一怔,旋即怒道:“又来狡辩!你总是还有阴谋。”
      
      便听陈子烈森然道:“千人时围剿,功劳不过值得一个参将,一举灭一个三万人的山寨,岂非可以令他一步登天。”
      
      苗甫咬牙道:“不错!是那胡狗一心要立大功。”
      
      任飞光低叹一声:“苗兄,其实莫音一直不知我身份,只道我是个寻常汉人。我二人切磋武功,谈天共饮,从未涉及军务。”
      
      陈子烈一旁冷笑接道:“你这样说,又有何凭据?总是你一张嘴罢了。”
      
      苗甫一震,嚷道:“不错,任你怎么说也罢,老子决不会再上你当!”
      
      任飞光挡开陈子烈的剑招,看也不向他看,仍是向着苗甫道:“苗兄,从前八堂堂主之中,除去大哥二哥两位,便是你我最为交好。我固然工于计谋,但自我十八岁上你便认得我,十几年交情,我可曾骗过你一次?我为人怎样,志向如何,会不会于大节大义有所动摇,难道你竟不知?莫音自然是我平生好友,但我与你们又何尝不是生死之交?莫非你当真以为,我会因他一个便出卖大哥二哥同你,山上共处了十年的数万兄弟,还有咱们汉人的大好江山?”
      
      任飞光侃侃而言,这番话说得诚挚痛切,自有一种披肝沥胆之气令人动容。苗甫动一动嘴,想要驳斥,却找不出话来。刀势却已不觉见缓。
      
      却听陈子烈阴冷冷地道:“苗兄小心!此人心机深沉口舌锋利,论起这些,我们无人是他对手。你需得站稳关节,不能被他说动了心。”
      
      任飞光目光如电,瞥一眼陈子烈,忽然放声长笑,“只怕论起心机深沉,我不如某人远矣。”
      
      那时火焰将熄,残火跃动间只见陈子烈面色分外苍白。却听苗甫问道:“你他娘的到底什么意思?”
      
      任飞光轩然一笑:“苗兄,我今日就叫你得知,谁才是真正内奸。 ”
      
      苗甫喝道:“少再装神弄鬼,内奸不就在我眼前,我自然知道。”
      
      任飞光冷冷道:“不错,内奸现下就在你眼前,只是你不觉罢----”
      
      话音未落,却见陈子烈剑锋一转,竟直朝苗甫后心刺去。那苗甫双刀正出,左剪右刺,攻向任飞光双肋,竟是懵然不知自己正被人偷袭。
      
      任飞光脸色剧变,喝道:“小心!”竟然身形一侧,切入刀风之间,欺身而来。
      
      苗甫右手刀被他闪过,左手那一剪却仍深深切入任飞光侧肋。正自心惊,不解他为何自行撞将过来,已被他拉住胸口斜斜拖开七尺。此时方觉自己背后寒凉刺痛,到底还是被划破了背肌。任飞光眼前一阵发黑,双腿震栗。知道方才这一拖已耗尽残存内力,左肋仍嵌着苗甫的刀,伤势也颇为不轻。他靠树喘息,一时说不出话。却觉苗甫已挣脱他手,骂道:“老陈,你失心疯了!”
      
      陈子烈荷荷而笑:“苗兄,是你受他蛊惑在先,兄弟才不得不下此狠手。”
      
      苗甫暴跳如雷:“你放屁!”
      
      忽听身后任飞光喘息道:“苗兄…你到此时还不信内奸就是他?”
      
      苗甫目光茫然看看他,又转头去看陈子烈。却见陈子烈在火光下轻轻微笑,神态祥和:“怎么?苗兄你还不承认被他蛊惑?这样明白的事,你都分不出真假。”
      
      苗甫张大嘴巴,脑中混乱已极。忽然眼前一暗,那堆野火竟已熄灭。与此同时,只听空中极细的嗤嗤风声,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只听任飞光在身后喝道:“小心!” 苗甫已为他一脚勾倒,但颊上却到底微微一麻,紧跟着连全身都僵了。
      
      即听陈子烈厉声长笑,燃起火折,冷冷道:“苗兄,你这可不妙了。浮水针剧毒无比,中针之人身如僵木,可浮于水上。若无解药,肌肤寸寸溃烂而死。”
      
      任飞光方才勾倒苗甫用力过剧,伤口中鲜血狂涌,只觉眼前一阵昏黑,几乎晕去,也跟着坐倒在地。这时勉力去看苗甫,果见他颊上钉了一口细针。伤口周围已经开始溃烂,但瞧他神情却全没知觉似的。心下一沉,知道决不可耽搁,当即便道:“你拿解药给他,我便告诉你那十万军饷的所在。”
      
      陈子烈双眼放光,沉声问道:“当真?”
      
      “决无虚言。”
      
      陈子烈走到任飞光身边,端详他一阵,似要确定他话中真假。只这片刻功夫,苗甫脸上伤口已烂得酒盅口大小。
      
      任飞光但觉喉间血气上涌,吐了口血,抬头冷冷道:“你救了他,我便带你去拿银子。你若任他这般烂死,那些银子便也会烂在土中。你再休想从我这里挖出一字。”
      
      陈子烈见他脸色惨白,呼吸艰难,显见伤势极重。但那种桀傲之色自尔生威,每一个字都不由他不信,一时却也不敢造次。又见他为护苗甫如此不惜代价,蓦然间触动心事,想起自己如何一步步走至今日,中心翻滚,懊恼愤恨,也不知要向哪里发泄,不由放声冷笑:“原来任兄如此看重弟兄情义。可惜陈某对这种东西一生未解。不如你再现身说法一番,跪下来磕头,求我饶了你兄弟。”
      
      任飞光不语,目光冷然望向他。
      
      陈子烈笑道:“怎么?兄弟的性命还不如你自家面子?”
      
      任飞光忽然侧头一笑:“跪便跪了,又有什么?” 笑容颇见豁朗,以手撑地,便要跪下去。
      
      恰在那时,听得一个清寒静寂的声音道:“要跪的怎会是你?”
      
      伴着这话音,便见一道青蓝的流光划过,似是人间最亮冽的闪电,静灿生华,倏忽而灭,恰如种幻觉。然而那刹那之美仍宛在眼前,仿佛可以亘古不散。那流光消失后片刻,才听见陈子烈大声惨号,他手中火折落地,林中又是一片昏黑。任飞光听见他扑通一声跪在自己跟前。
      
      方才那声音此刻已更近,一股清静幽寒更见分明:“这人如此下作,我已废了他手筋腿筋。”
      
      话声中已有火光亮起。任飞光见来人蓝衫楚楚,举止雅定,除却眸中寒火,连剑都仍好好地悬在身侧,竟象是从未出手的样子。他一见此人,已知眼前万事无忧,一口气松下来,才觉虚弱不堪,抖着声音道:“问他…要解药。”
      
      却听陈子烈于惨呼声中疯狂笑道:“没有解药。浮水针无药可救。他死定了。”
      
      慕容澜漠然看他一眼,俯身查看苗甫伤势。随即竟从怀中拿出两只瓷瓶,一瓶喂了苗甫内服,另一瓶却是药膏,反手敷上他伤口。
      
      陈子烈愕然道:“你… …”
      
      慕容澜淡淡道:“江湖上所售浮水针本是我配制的,我又怎会没有解药?”
      
      陈子烈大震,这时伤口却已痛到极处,终於不支,晕厥过去。
      
      慕容澜看也不去看他,径自走到任飞光身边,搭搭他脉搏,才道:“果然。”
      
      “什么?”
      
      “你费了至少七成功力来救舍弟。”
      
      任飞光一笑:“本来是我逼他在先,救他尚不足以赎罪。”
      
      慕容澜也不抬头,处理他肋上伤口。“说得也是,是以我并不言谢。”
      
      “那又为何救我?”
      
      慕容澜一时不言,扎好他伤口,方才抬头:“如你所言,你我本是同道中人。纵然各有其志,我亦不愿见你半途而废。”
      
      任飞光此时身心俱疲,几乎已达极限,闻言却觉胸怀畅朗,刹那如透晨露清风,不由放声而笑:“ 好,来路有你相助,何事不成?”
      
      慕容澜注目于他,二人视线相投,刹那如迸吉光石火,眼前深黑如墨的夜色仿佛都在这瞬间亮了一亮。慕容澜展颜一笑,低声说句:“彼此彼此。” 手指轻轻弹过,已封了任飞光睡穴。
      … …
      这时林外已赶来数人,听他低声吩咐:“将地上的浮水针清理干净。再将这三人带回府里。”
      
      众人依言而行,十分有序,不久便抬起三人,鱼贯而出。慕容澜走在最后,将出树林,忽然站定,回头望了一眼。碧桃林中一片静谧,只听见偶尔的极微弱的哔啵声,东一处,西一处,是枝叶都赶在黎明前抽芽。他在那里站了短短一刻,襟袖低垂,姿态极静,如同独自站在空山野径里,听着鸣涧林鸟微微出神… …却并未再做什么,仍是去了。
      
      他们走后不久,一株最大的碧桃树上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个人,落下时轻飘回旋,仿佛只是落了一片极大的叶子。那人自另一个方向走出树林,星光些微映照她身形,却是个女子。
      
      中夜里忽忽一阵风,林嘈叶动,渐渐沙沙声起,已是下起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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