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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两日后的凌州大牢,两名狱卒骂骂咧咧抬出一个麻袋。二人将麻袋扔上套好的驴车,直奔城外乱葬岗。是时遍野无人,阴风阵阵,二人草草挖了个浅坑,将麻袋扔进去。一刻也不想多留,急忙赶车而去。
      
      驴车一消失在转弯处,立即有人从一块大石后出来,掘开那个浅坑,将麻袋拖出。那人解开系绳,露出里面的尸体,用银签轻轻撬开尸体嘴巴,灌了一支药水。随即便坐在一旁耐心等候。忽觉背心一麻,眼前一黑,立刻朝前栽倒。出手暗算他的人站在他身后,低低说了声:“对不住了。” 俯身抱起麻袋中的尸体,下山而去。
      … …
      麻袋中的“尸体”在黄昏时分醒来。
      
      阳光由洞外照入,耀眼生花,一人背他而坐,却看不清是谁。他略一挣动,洞口那人已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少年看清他脸,全身剧震,似是脱力般又倒回去。那人微吃了一惊,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又再昏迷,伸手欲搭他脉搏----
      
      却见少年手腕急弹,三指微曲,直取他脉门,眼见便将点中-----那人衣袖却忽如活了一般,一翻一卷,径缠少年手指。但少年似早已盘算到数招以后,手腕猛然一挫,便似霎时断了,恰恰避过这衣袖纠缠。底下双腿早已无声袭到,直攻那人颈侧要穴。这一踢来势奇疾,蕴力甚大,却无一丝风声,待发觉时已不及化解,那人笑赞一声,不得不向后闪开。少年自地上一跃而起,斜斜向洞口窜去,并不回头,手中已弹出几根铁线,经纬交叉,方位异常精准,便如一张罗网拦截那人追势。那人出手挡得一挡,身法便被阻截。这几下突袭逃脱阻截配合得妙到颠峰,眼看便已逃出山洞。少年心下正自一喜,忽觉脚底暄软,欲避已有所不及,下一刻脚下已空,方自大惊,却已脚落实地----原来那陷阱也不过二尺余深。他应变极快,未有片刻犹疑,已提气向上一跃。但不过瞬息之差,那人已然赶到,五指轻舒,向他头顶轻轻一按。少年脸色忽转苍白,身形急坠,终于又再落入浅坑。这一次却不再挣扎,是自知已再无机会。
      
      只听头顶那人笑了一声:“你的应变当真不错,没想到居然真用到这个陷阱。”
      
      少年扬头问道:“你是谁?”
      
      那人正自缠起方才少年射来阻击他的琴弦,脸上笑容依然未散:“我叫任飞光,并非你的仇人。”
      
      “既非仇敌,为何捉我?”
      
      “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府尹大人。”
      
      少年琴师面不改色:“是我。”
      
      任飞光默默审视他片刻,忽然笑道:“我知道了,杀人的是他。”
      
      那少年目光不由一跳,他又淡淡重复:“杀人的不是你,另有其人。”
      
      少年冷笑,并不反驳。但笑容与神情却已略显僵硬,任飞光一一看在眼中。他走开两步,款款说道:“你没有杀人。你不过是在杀人者走后,改变了凶案现场的布置。他走时只掩上了窗户,是你与众人一起进屋发现尸体,佯装查看窗户是否关好,趁人不备闩上窗子,做成密室的假象。
      
      “当然你早已安排退路。你事先服下药物,药性发作时看来便如普通寒疾,两日后呼吸停顿,脉息全无,足可蒙骗普通大夫。城外乱葬岗自有人拿了解药接应,这样脱身可算全无马脚。你仍旧回去家里,世上好比从未曾有过琴师阿天此人。”
      
      少年心如万钧,一直沉将下去。听这人笃定语气,竟不象是猜想,而是一切真相都已在他掌握之中。任飞光这时回到他身边,目光锐利,望定他脸,沉声道:“这计划只有一个破绽,就是你们家的人,气质容貌都一脉相承。”他看见少年双瞳猛然收缩,当即接了下去:“不错,我当日见过他。杀死凌州府尹的,不是旁人,正是你哥哥。”
      
      少年一时不言不动,一张脸尚存稚气,眼睛却如同古井里沉得极深的水面,无论什么光跌进去,都非冷即枯。他微微昂着头,眯了眼瞧着对面青山顶上那挂极圆极大的太阳。那太阳异样通红,非常静穆,象渐冷的木炭里深吞的余火,透出的都不象是光,只是一种纯粹到顶点反使人觉得冰冷遥远的颜色。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书房,西窗里照进太阳残光,将那人的脸映成一片苍红,那时候那人说过的那些话… …就是自那一日起,他知道了自己的责任,他知道不管为此牺牲什么也不过寻常,因为多少年来他看见那人一直都是如此。
      
      少年面无表情,体内气流却在他的意念下如洪水般聚集,他知道承载它们的经脉其实脆弱不堪。他此刻唯一可做的只是令对方死无对证。
      … …
      这时百里以外的纾州,有一个人正自书房的西窗看见同一只太阳。他已多年没有观日赏月的闲情,奇怪的是这一天却莫名地改了习惯。
      
      他身后的桌上有一张打开的纸,上面有细细的折痕,是放在细长的竹管里由信鸽带来凌州的消息。他看过那张纸,并没有怎样惊动,只立即做出了相应调派,以期补救。于翰海退下去的时候,他才觉得脑中空白,手不知为何有些颤抖。偶然间抬头,瞧见西窗里含着的太阳,无声无息,磨灭了一切光热的红。那仿佛即将沉进黑暗里的颜色。
      
      这样一只通红静穆的太阳,仿佛正默默悼望什么似的通红与静穆。他忽然记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带他唯一仅存的幼小兄弟进他的书房,那时的西窗里,也曾映照过非常相似的一只太阳。
      … …
      七天以来,于翰海未曾查到任何关于慕容沦的消息,是以他觉得无颜去见书房里那人。其实他知道那人决不会有所责备,事实上,他也从未见那人责备过谁。那人根本无需如此,他只消淡淡望人一眼,已可使错失之人羞惭难当。
      
      于翰海一向未有过失,然而这一次他动用了专司追踪秘务的月渡堂几乎七成的力量,依然无法得到一点在凌州失踪的慕容沦的消息。每次去见那人,见他抬头时眼中一振的光芒在听说尚无进展后轻轻磨灭,于瀚海都觉这比任何责备都来得更重。
      
      “不如我亲自去找。”
      
      那人就笑笑:“这里你走不开。不必急,也许过几天便有消息。”平和已极的口气,竟然看不出他的忧心。
      
      然而于翰海知道他不可能不担忧,当失踪那人是他唯一仅存的幼弟,而这失踪又极有可能牵扯出近日震惊江南的那桩大案。但那人从来如此,无论多少事,淡到他脸上都没了踪影,让人想说什么都开不得口。
      
      于翰海转身出房,却听那人叫住他:“翰海!这种时候,大家离凌州越远越好。你去会引人注意,反而多生枝节。” 说着顿了顿,又道:“阿沦他自有造化,我们担心亦是无用,何况此时并无凶信。”
      
      于翰海冷冰冰地道 : “并无凶信,也许是因他落入敌手,此刻正在秘密之所遭人逼供。”
      
      “… …我对阿沦,放心得很。”
      
      于翰海仍不退让:“你放心他决不会吐露实情,难道便不担心他的生死?”
      
      那人片刻不语,最后才开口,声音却格外冷静平和:“若真走到了那一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翰海站在原地,望着地上的水磨云石沉默了片刻,觉得话到这里已经说尽,便也转身退了出去。
      … …
      当晚慕容府的家丁看见慕容澜独自一人出门,身边并无护卫。立刻有人禀报已经睡下的内堂总管于翰海。
      于翰海披衣坐在床沿,低头想想,说:“派人远远跟上,不必惊扰他。”
      
      禀报之人退下,于翰海却并未再次就寝。他想原来那人终究也是凡人,心底的忧烦也会隐藏不住,才会在这个时候外出走走。
      
      三更时分,慕容澜独自一人走在柳荫街。
      
      要摆脱身后的护卫并不容易,他们的追踪术由于翰海亲自训练,虽然仍不是他对手,却也已斟一流境界。想起此刻自己已身在城南柳荫街, 他们却仍在北城一带搜寻,回去必遭于翰海责处,慕容澜只觉微微歉意。但是今晚他的确只想独自一人,这深宵中夜繁华息止的姑苏城,深不可测的空旷与岑寂令他几乎想要叹息,那不可多得的一点叹息的自由。
      
      夜风很凉,每吸一口气仿佛连烦热的胸怀也都可以清凉下去,却另是种冰冷的怆然。他抬头看天空,月亮不知去向,连疏星都黯淡,几点微光无限清渺。他再深吸一口气,星光在他眼里一刹迷蒙,就在那时他听见身后极轻的脚步。
      
      慕容澜没有回头,听那脚步渐渐靠近。在心里暗叹一声,伸手扶上剑柄----
      
      却听得一个清朗声音镇静地说:“不必。”
      
      慕容澜微微一怔,放下手,转过身去。身后一人负手而立,布袍于风中轻扬。尚未看清面目,朗隽气息已迎面分明。听他低声笑道:“毓华居一别,不想今日幸会。”
      
      慕容澜凝神望去,那曾在毓华居凭窗向他举杯的男子笑容依旧,足令暗夜生辉的洒脱轩明。他不由便也回以一笑: “当真幸会。”
      
      就听那人说:“上回以茶相敬,委实事出仓猝。如今再见可不能轻易错过了,就寻个地方喝几杯如何?”
      
      慕容澜微微一笑,点头道:“有何不可?闻风楼通宵经营,不如便去那里。我来做东。”
      
      那人大笑:“足下果然痛快!”
      
      慕容澜淡淡道:“兴之所至,即亲身以践,不亦快哉?”
      
      闻风楼中客人并不算多。楼内雅静,虽有檀板清歌,却时时可闻一街之隔的花街赌巷笙箫旖靡,牌筹交错。深宵不寐的客人已被那些地方吸引了大半。慕容澜点了几色楼中名菜,要了一坛楼中密制的“闻风酒”,又有别名“美人折”。坛封一起,已觉香气芬雅氤氲,中人欲醉。
      
      那人呷了一口,双眼一亮,立刻倾尽一杯,方才问道:“兰桂香气?”
      
      “不错,此酒是以九种春兰及三种秋桂并上等稻米七蒸七酿,封藏十年以上方能出售。”
      
      那人又细品了品,点头道:“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难得花香如此馥郁,却毫无脂粉之嫌,不夺酒味之醇。真乃酒中极品。”
      
      慕容澜替他再满一杯,一边说道:“此酒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若要品尝,除却皇宫,便只有在闻风楼中。”
      
      那人嘲讽一笑:“皇宫?看来朝廷搜求起美味珍奇倒是颇为尽力,从不见漏网。”
      慕容澜淡然道: “足下想要朝廷怎样?不致力藏珍求宝,莫非还指望它搜贤纳士,使人尽其用,野无遗才?”
      
      那人一饮而尽,笑道:“ 说得好!可笑我更生贪念,还盼他驱除靼虏,北定中原。是否也是痴人说梦?”
      
      慕容澜低头取菜,慢慢咽下才说:“若足下不以其为梦,又或者明知其为梦而固为之,无论成败如何,都不啻为一壮举。天下芸芸,各有其志,而若果能以性命相许,一世以搏,这般豪情节气,可感可佩,在下又岂敢以痴人视之?”
      
      那人听他说完,笑容全消,低头若有所思。忽尔抬眼,目光锐亮有如烈日刀锋,沉声说:“不以痴人视之,不过因你我俱是同道中人。纵使所求不同,也是一般要以性命相许,一世以搏。”
      
      慕容澜心中一震,神情却未见变化。却见那人已端起桌上酒杯,慨然道:“慕容公子,我敬你一杯。”
      慕容澜接过,一饮而尽。
      
      “还未请教足下大名?”
      
      那人一笑:“何妨再劝我一杯?”
      
      慕容澜依言替二人满上,举杯相邀,便听那人击节而歌:“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慕容澜眼中一亮,只问:“尊姓?”
      
      那人提点:“可还记得最后一句?”
      
      慕容澜转头沉思,低声道:“…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旋即神会,一笑说声:“ 任飞光?….或者…该叫你任时?”
      
      任飞光笑道:“哪一个名字有甚差别?都是你眼前这人。”
      
      “我眼前这人?”慕容澜手中旋着酒杯,“他知我甚多,我却知他甚少。连他何故到纾州见我,我到此时仍是一无所知。”
      
      任飞光正要答话,忽然一眼瞥见楼下走入两人,心下大震,立刻收回目光。再尽一杯,低声答道:“我来见你,不过是要告知你一个人的下落。”
      
      慕容澜神情一变:“他在哪里?”
      
      却见任飞光倒尽壶中最后一些酒,举头饮尽,站起身来。
      
      “杨柳客栈丁字房… …你放心,他一切安好,只不过还需静养几日。”
      
      “是谁伤了他?”
      “是我。”
      
      慕容澜眉峰一聚,却听任飞光道:“我决非有意为之,不过错已铸成。你若要此刻为他复仇,我决无怨言。”
      
      慕容澜凝目望他,见灯火之下他神情坦荡直如霁月光风。沉吟片刻,终于一笑说声:“我相信你。他既无事,我也不再追究。”
      
      任飞光拱手一礼:“任某不胜感激。” 推椅而去,走出两步,忽又回头道: “今日一见,足慰平生!”双手一拱,再无多言,便听他脚步下楼而去。
      
      慕容澜也不去望他,独自坐了一阵,便也结帐离座。到得楼下,任飞光已不见踪影,两个客人却正自离开。他走出酒楼,向着楼角处望了一眼,歉然道:“翰海,到底还是惊动了你。”
      
      于翰海自暗中步出,却不答言,凝视任飞光消失的方向,沉声道:“那人所知甚多… …”
      
      慕容澜摇头:“你放心,他决不会有所泄露。” 话锋一转: “这便去杨柳客栈吧。”
      
      于翰海踏上一步:“还是不要亲自去的好。”
      
      慕容澜笑笑,拍拍他肩膀:“也不必事事这般小心。” 话音未落已举步而行。于翰海一时未动,注视慕容澜略显匆遽的背影。暗夜森沉,他眼中神色也瞧不清楚,依稀是比夜色还深。
      … …
      杨柳客栈内诸间房客正自沉睡,慕容府众人轻轻潜入,并无人因此惊动。于翰海指挥属下四处勘察,见了无异状,才对慕容澜做个手势。慕容澜便上前轻轻震断了门闩,推门直入甲字三号房。
      
      屋内一片寂静,唯闻一人浅浅呼吸。慕容澜方才踏入,已知房中并无他人。他将火折亮起,见床帐并未放下,慕容沦正自沉睡,这才轻舒一口气,走到床边。于翰海尾随而入,忽见俯身搭脉的慕容澜脊背一僵。
      
      “怎么?”
      
      “… …没事。有人点了他睡穴,也只是助他复原。”
      
      于翰海觉他声音有异平时,不由微微诧异,却也并不相询。深觉此地不可久留,即回头命人将慕容沦抱走。一干人等进出客栈,前后也不过半柱香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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