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榣山》君少双

3、第二章 君家老九已长成

　　一座楼阁赫然呈现。
　　我想也没想我就跨了进去，脚下青石的地面让人恍然有一种置身于山洞之中的错觉，抬起头来，左右的青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写着些看不懂“道”字，字体大相径庭。墙角摆放着一只安静燃烧的紫晶香炉，里面是些凝神定气的香料，火光明灭。正对面的大墙上浮雕着栩栩如生的竹子，整整一面墙上雕满了竹子，看来当真是华美如画，总而言之，这屋里的摆设很是超拔。
　　我静默了一会儿，耳畔传来轻微震响。
　　对面那堵“竹画”之墙缓缓的沉入地下，后头露出一截石阶来，从上缓缓走下来一青衫男子，眉目俊秀，在眉心有一块翠玉额环，显得华美温润。
　　他浅笑吟吟，却不发一语。
　　我当然知道他在等什么。
　　“亲爱的九哥哥......”我腻歪歪的喊了一句，立刻收声，这会儿生生恶心了我自己。
　　他甚满意的点点头，走上前来，十分温柔的摸我头。
　　我退了一步，跌跌撞撞。
　　“小十三记性倒是不错。”九哥笑道：“也不枉我们兄妹一场。”
　　兄妹？我失神了片刻，感慨万分。
　　周遭之人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还有人肯与我以兄妹相称，真是十分欣慰。
　　其实九哥君弦并非我亲九哥。他母亲是鬼蜀明妃，与我爹一时欢好，可终究是隔了一道界限，我爹是天界之人，而明妃命属鬼界，于是我爹狠下心来回了榣山，与明妃再不想见。
　　这明妃也着实是刚烈的紧，闻言至此，也不拖沓，独自一人产下九哥，差人送回榣山，但这一产太过艰难，她度了几日便虚了身子，又度了几日便仙去了，我爹惆怅了许久，将九哥好生教养着，与我娘亲生的那些个哥哥们一般对待，只是我这九哥长大便开始不求上进，不喜修天道偏偏离家出走。我爹唤之不回，便也就此弃了他。因而榣山众人除我之外都逐渐淡忘君家其实还有个老九，殊不知这本该“客死他乡”的九哥竟然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昆仑墟，自成一派修逍遥道，坐下还有一帮弟子和一群疯鸟。
　　真是拉风之又拉风啊。看他这摸样还真有几分一派之长的风姿。
　　至于我为什么会记得他......

　　出生六个月的君十三那时候刚化成人形，粉雕玉琢，每次爬出房门都有人在门口一脸贱笑的等着她，然后伸出魔爪狠狠的揉她的小脸。
　　揉的她眼泪汪汪，然后爹就来了，笑眯眯的说：老九啊，你和小十三还真是要好的紧，要好好照顾妹妹啊。
　　......
　　周岁那天，爹兴高采烈的大摆筵席，宾客中有个叫原溪的小仙，说他是小仙主要是因为他修为不过二三百年，委实是个后生，但身份倒是挺尊贵，是司书上神原卿的长子。
　　当时君家老九君弦正像个老妈子一样抱着小十三在榣山倦崖上欣赏水色，那原溪忍受不了前堂长辈们的繁文缛节，就独自一人在榣山瞎逛，然后就路过了倦崖。
　　这宴会的主角便是一个刚满周岁的小龙仔，众宾前来无非也就是为了看看这小仔长的如何，美不美，伶俐不伶俐，这会儿竟被他提前遇到，原溪心中一阵狂喜。
　　他几步并作一步就跑了上去，君弦闻声回首，怀中小玩意儿也露出了她的真面目。
　　原溪立刻被这小娃娃粉雕玉琢的脸蛋征服了，君家没别的好，就是皮相好，作为群龙之首的爹君妄年轻时便俊朗逼人，迷倒万千女仙娥，生出来的儿子也各个花容月貌，娶亲娶的也十分顺利。男人尚且如此就更别说是女孩儿了，一阵惊叹之下便要伸出手去摸那小娃娃的脑袋瓜。君弦侧身躲开，原溪摸了个空。他彼时便看见了君弦敌意的目光。
　　那时原溪委实是不知天高地厚，上神家的宝贝千金自然是不能乱摸的，更何况，他还没认出君弦来，还以为他只是个“老妈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一梗脖子说。
　　“我管你是谁。”君老九一句话将他打了回去。
　　原溪吃了一记钉子，心中大为不爽，冲上来就要抢人，君弦身手自在他之上，几招过后，原溪便占了下风，他气喘吁吁，怒而不语。
　　君老九抱着小十三，满面的云淡风轻，其实眼角余光时不时发出挑衅。
　　原溪气得牙根痒痒，他握紧了拳头，突然间指着君弦背后叫：“君上神！”
　　君弦下意识的回头喊爹，就在此时，原溪扑了上来，如狼似虎。
　　他收手已晚，那小娃娃在两个人手指尖一滑，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坠落倦崖。
　　倦崖下头是一汪青碧的湖水，名叫倦湖。
　　这湖只能远观不能亵玩，浮在水面嬉戏尚可，若是沉下去就悲剧了。因为湖底有一种叫做轩辕草的藻类，那藻类虽是仙家宝物，却不分敌我地喜欢纠缠人，二哥君离年轻时一不小心将送给媳妇儿的白桦头簪掉进了湖里，他为讨媳妇儿欢心就擅自潜下去寻觅，结果被轩辕草裹得像个粽子一样，被拴在水底几乎被淹成咸菜，多亏爹及时赶到他才幸免于难。
　　后来才知道轩辕草有束缚仙骨的本事，在水下连化龙都做不到，更别说挣脱了。
　　“你！”君弦大惊失色：“快去救人啊！”
　　“我，我不会凫水......”原溪面容惨淡，结结巴巴。
　　司书上神家里世世代代是旱鸭子，君弦甩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怎么忘了这一点。
　　“我去告诉我爹！”原溪跳起来就逃了，逃的跟长了翅膀似的。
　　君弦怒了，这厮怎敢就这么跟原卿上神说呢，铁定是逃走避难了。
　　想到此，他一横心就纵身跃入了倦湖。

　　君弦随身带了匕首，用凡夫俗子的方法一路披荆斩棘，在众上神赶来之际抱着小十三爬上岸，狼狈不堪，半死不活，呛了一肚子的凉水。原溪也在事后不久被逮住了，关在家里思过思了五十年，这件事我还是听倦崖上的树妖说的。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算是我童年的阴影呢？还是救星？
　　总而言之，君家老九神通广大，与我应该是亲上加亲。

　　九哥温润一笑，转身走到墙角弯下腰去添香，然后引着我上了那楼阁。
　　我好奇道：“这昆仑墟不是你的地盘么？怎么在自家还要搞这些奇门遁甲？”
　　九哥摇摇头道：“那些个不成器的后生时常吵闹的紧，前些日子拣了山下一只鸡，不知该怎么分还跑上来烦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我心里一阵偷笑，谁让你修这逍遥道，逍遥便是无规无矩无管制，将就怎么快活怎么活，最忌庸人自扰了，不过俗话说物极必反，看来真是如此。
　　看来九哥是独爱这集天地之灵气的石头，屋内的摆设也大多都是石头。仅有的一张桌子更是汉白玉雕成的，坐在旁边我都有些心寒。
　　沏茶一壶，九哥作罢，摆出一副要与我促膝长谈的模样来。
　　我甚疑惑，他自打我入了昆仑墟就一直像是个局内人，满面了然之色，连个问题也不提。反倒是教我一肚子的疑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九哥。”我酝酿了良久才憋出一句：“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九哥自打方才就一直笑的面瘫：“其实你是想问，我都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我扁嘴，默认。
　　“不幸，我什么都知道。”九哥端起茶杯，装模作样的撇开茶叶：“这几百年，我一直在研究一种窥测天机之术。”
　　“周易？”我偏头想了一会儿：“你学它作甚？”
　　所谓周易之术便是拿来窥测未知之事，但是凡人的生死命盘都是由司命上神一人撰写的，作为神仙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非也，我所深究的乃是神仙之命。”他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举着茶杯石化了片刻，道：“我不太能明白你的意思，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大逆不道的勾当。”顿了顿我又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他云淡风轻道：“百年来我也没窥破几个天机，倒是想被天谴，没那个机会。”
　　听他口气倒是遗憾的紧，真是人一闲脑袋就钝，竟然期盼着被那逆天雷顾上一顾，反正我是很不能理解。
　　“不过，我对你的这五百年倒是略知一二，你知道的和你不知道的。”
　　我“啪”将茶杯顿在了桌子上。这是我的一块心头痛，即便就是这样一触也委实是不舒服的紧。我低着头不看他。
　　“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乐意之至。”我咬牙笑道。
　　五百年前，我死的那一回委实是冤枉到了极致，一直期盼着有人能替我平反，虽然迟了这许多年，但好赖也让我死个明白。
　　“五百年前，你的天真无邪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九哥负手道：“早在万锦初入蓬莱东宫当伴读仕女的时候你就该有所警觉，你居然还放任她与楚胤如此之久。”
　　“跳过这段吧！”我掩面。
　　“当初万锦初说冥灵袭击蓬莱是确有此事。”九哥不愠不怒，悠悠道：“可是楚胤是何人？若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能摆平，白当那么多年少君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不禁怀疑他邀请我来喝凉茶无非就是为了嘲讽我年轻时的“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快乐，层次和境界都不是一般的高。
　　“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他的细节。”九哥说：“而当时那棵祖洲仙草也不是必需之物，只是历代蓬莱君主即位都需要祭祖，而祭祖之时若是有灵秀之物固堂便是上上大吉，换言之，那棵仙草不过是楚胤即位大典时锦上添花之物，就算没有也不算什么大错。万锦初不过想借此一献殷勤，借个鸡生个蛋。”
　　我大骇，拂落了手边的茶杯，他看了我一眼，咳了一声道：“借花献佛。”
　　我一阵恍惚，当了五百年的傻瓜，被人耍得团团转，一个人深陷其中，一身伤的走出来，到头来倒有自作自受之嫌。
　　九哥也很识相，没有叨扰我，到一旁去勾勒他的一副未完成的丹青，我良久才回过神来，觉得像是做了一场虚空大梦。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也不必太过伤情。”九哥头也不抬道：“既然是劫，那你也未必躲的了，早经历晚经历都得经历，更何况，你还恰得了悭臾一万多年的精魄，这可是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是啊。”我冷笑：“我真的好生感动。”
　　九哥抬眼看我，搁笔，唇角带笑。案上丹青已描毕，其上一棵老菩提，栩栩如生，竟大有脱画而出的势头。
　　他拂袖，那丹青宣纸飘浮起来，飘出楼阁，落入不远处丛中一小水潭，我随他一并走出楼阁，看见那水潭平静的水面蓦地开始轻微的颤动，涟漪层层叠起，似有什么在其下孕育，眨眼间，破水而出一芽儿，抽枝攀长，速度奇快，合眼数下间，竟然已经长成，枝叶繁茂，垂至水面，亭亭如盖矣。
　　一片狭狭的嫩叶从枝上飘落，点浮水上，无声无息。

　　这一番奇景令我咋舌不已，忍不住询问九哥，还没问出口九哥已经笑吟吟道：“这棵老菩提终究是有重生的机缘，两年前他被妖兽所伤，残余精魄被我用画卷收藏，现在换了一个环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看哪，他活的比原先在碧山要盎然多了。”
　　我应了一声，看来着许多年他也长了许多见识，不是我所能估测的。
　　“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
　　九哥眯眼，忽道：“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我盯着他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坏消息。”
　　“你被上神界除名了。”九哥说：“具体原因，你知道的。”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些惆怅，但也不是很难过，上神这种东西，虚名而已，顶多被没见识的小仙娥瞧不起。
　　“好消息呢？”我慢慢地问。
　　“好消息就是。”九哥道：“你得了悭臾万余年的精魄修为，同时又得了他万余年的心境，小算一下，你现在的年龄怕是比你爹也差不了多少了，君老太太......”话音未落他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扶着墙抽抽。
　　我黑了一张老脸。
　　我爹不就是你爹？！
　　况且我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难怪最近我不温不火，总是懒洋洋的，原来是心境衰老的缘故，唔，一万多年，可真不是个小数目。
　　我斜目看一旁狂笑的君老九，扶额。修逍遥道的莫非都这么神经质？
　　笑够了，他直起腰，我用白眼瞪他，喝凉茶。
　　他不以为意，坐到我身边问道：“你下面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懒得理他。
　　“榣山，你回不去。”他正色道：“不如，随我待在昆仑墟，修道。”
　　修道？修这神经质的逍遥道？！我才不要！
　　我摇摇头：“还是不麻烦你了。”
　　“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九哥皱眉：“况且，你能去哪儿？”
　　我沉默着握紧了手里的茶杯，指骨发紧。
　　“也只有你还拿我当自家人了。”我撇撇嘴道：“我还想游历一下，顺便......”顿了顿，冷笑一声：“把该算的账都算一番。”
　　“你。”九哥皱眉，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力气大得勒的我生疼。
　　我看出他的紧张，知道他想说什么，担心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人担心过我了，我覆上他的手，看见他神色悯然。
　　“你就别担心了。”我看着手中的那支陪伴我五百年之久的箫，那刀剑凌厉的刻痕，贴近了似乎隐约还能忆起当年我在祖洲独斗太古神兽的铿锵意气，心里有些空落，又听九哥道：“若是何时回心转意，大可来昆仑。”
　　我冲他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大笑脸，看向远处，层云渺茫，夕阳西沉，万丈金光，像是从天际迸发出来的金线，一切都是那么新，新的让你为陈旧的昨日感到羞赧。
　　我完全可以抛弃一切。
　　“悭臾一千多年的心境，不是白得的，现在的君翎也绝不是当初的天真无邪。”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或许很小的时候，那个小娃娃也喜欢抓着他修长的一根手指安然沉睡：“后生，莫要位老身的前途伤神。”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摇摇头，百般的无可奈何，像个老者一样感慨：“女大不中留。”
　　我笑而不语，看他站起身，去拿些什么物事，顿时，一种不好的预感又升腾了起来。
　　果然，他将一封信笺放在我面前，十分郑重的模样。
　　“既然君老太太已经做好了游历天下的准备，不如顺路就帮晚辈办些事吧。”他笑的人畜无害：“这个是我的一位故友，替我看看他近日过的好不好。”
　　“就这样？”我不信。
　　“当然不是。”九哥敛了笑意：“我的这位故友现在应该已经坐上了他爹的位置，几年前我无意间窥得了一丝天机，就在近日，他那处有大劫，虽不是很准确，让你替我去看一看，若是真有什么事，也好早做准备。”
　　他说的十分含糊，我心中本就没底，这会儿就更云里雾里了。
　　“究竟是什么大劫？”我蹙眉道：“你若是不说清楚，万一我去了恰好迎上那劫，根本无法应付。”
　　九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是是非穴。长安有一处是非穴即将崩败，若真是如此，就不妙了。但我却又无法得知确切所在。”
　　看他神色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忖度良久道：“此事就交与我，你也不必太过揪心。”
　　说罢，在夕阳全沉之前，我便启程，九哥将我送下山，我便朝长安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