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颜：潜渊录》路川Jacqueline

8、初入书院

　　凡之倒也是个守信的人。果真第三日早晨刚过辰时，一辆蒙着青幔的小巧马车就安安静静地停在了虞府的角门旁边。接上早已经穿戴整齐的华琚，又马不停蹄地直接来到了集贤馆门前。华琚借着小厮的胳膊跳下车来，才发觉凡之已经抱着胳膊笑吟吟站在车前等着她了。

　　见华琚下了车，凡之笑意更浓，一双桃花眼妩媚地上扬着。明媚的阳光洒在他一身毫无杂色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上，更是显得他宛若谪仙般风流倜傥，姿态闲雅，衣袂翩跹，果然是说不出的好看：“够守时，看来你那老祖父并没有难为你。”

　　华琚心中喟叹，果真是一张天成如玉的俊脸。自那日酒楼一聚，她倒是已经将这位王爷当成了朋友。因而也不甚恭敬，草草地稽首一礼，复抬起头来一掌拍在他肩头笑道：“睿王殿下亲自登门，老祖父怎么好驳了你的面子？”

　　凡之“啪”地打开手中的扇子闲闲晃了晃，故作高傲地扬起下巴，眼风斜斜扫过她的脸：“集贤馆刚成，诸事庞杂，你担子不轻。”

　　华琚昂头调皮地一笑，躬身伸手示意道：“睿王请。”

　　集贤馆坐落于颍坤城的东侧，距离皇城不远，乃是将前朝留下来一直空置的宰相府修葺而成，是一处极为通畅豁亮的所在。门前一条不长的小巷已经被推平成了车马场，地上整整齐齐地铺着三尺见方的大青砖。丈高的大门前竖着一座青石雕琢的影壁，影壁上工整地镌着篆体的“集贤”二字。绕过影壁便是三进的院落，并无多余的花木装饰，齐整利落。眼下时辰尚早，却已经有三五成群的士子不时地出入正厅，或手中抱着厚厚一摞书稿，或交头接耳地议论争执着什么。

　　华琚四下观望半晌，已经是心中赞叹，转头看着凡之问道：“这地方是你主持修的？真看不出来你还有两下子。”

　　凡之点点头闲闲道：“并没有大动，只是跟四哥商量之后改建了大门，又填了前院的园子建了偏厅。”他侧头看着华琚，“后面的园子还不错，就留了下来。若是你录书累了，那也算是个好去处。”

　　华琚笑着应了句“多谢”，又问：“我在哪儿录书？”

　　凡之引着她进了正厅，大厅里集结而坐乱哄哄的士子们见他进门，齐刷刷地起身稽首：“参见睿王殿下。”

　　“诸位士子切勿多礼。”凡之方才的一脸戏谑早已经无影无踪，面上是少有的郑重，同样对士子们稽首躬身，“修书之事甚为艰巨，本王才疏学浅，所能做者唯有勉力使诸位舒适周全。还望诸位不遗余力，编修重典以传后世，彰我崇曌文德懿范。”

　　众士子皆恭敬回了礼，又各自坐下继续方才的争执议论。凡之复走到偏厅角落的地方推开一扇小门，对华琚笑了笑：“就是这里了。”

　　华琚咂舌：“这么隐蔽？”

　　“不是隐蔽，是为了安静。”屋里有人说话，声音温润平和，“士子修书难免意见相左，录书职责又颇为繁琐。倘若听着外间的议论，便也不必做活了。”

　　华琚闻声不免一怔，见凡之对她坏笑，面上便又有些微的发烫。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屋子，凡之在她身后掩上门，一室的嘈杂便全都被掩在了门外。

　　屋子不大，正中面对面摆着两张红木书案，角落中还安置着一张雕工略简单些的小桌和一把圈椅，桌案上面整齐地摆着文房四宝，桌子的右上角摞着厚厚的一摞写满字的纸张。正对门口的红木桌案后端正踞坐着一个挺拔的身影，见她进门，面上的笑意如夕阳般亲切温暖，一双格外明亮的黑眸恍若两颗精雕细琢的黑曜石，又像是两泓漾着水波不见底的深渊。他一身简单的玄色缎袍，原本是极其厚重的颜色，却被他穿得沉着淡静。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笑着，却隐隐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运筹帷幄的神态，仿佛将那张红木书案坐成了一方城池。

　　他的容貌是不及凡之的，却不知为何……华琚怔怔地盯着卓渊的脸，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行礼。

　　凡之见她这样的神情，只是懒懒一笑，语调轻佻：“我还以为华琚对男色毫不在意，没想到今日竟然看我四哥看得出神。罢了罢了，原来只是对我不在意而已，想来我四哥才是颍坤城最好看的人！”说罢晃晃手中的扇子，语调微酸，“伤心了伤心了，要向四哥讨个赏才算完。”

　　卓渊温和笑着，并没有答话，只是对华琚点点头，又转向凡之：“果然没猜错，你说的小吏就是虞公子。”

　　华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听见凡之取笑，耳根也微微有些发烧，见卓渊对自己点头，便更是有些手足无措。卓渊见她如此，指指角落中的桌子道：“虞公子请入座吧。”

　　凡之瞧了一眼那张桌子笑道：“怕你不习惯踞坐，特意在这儿安置了桌椅。桌上的纸张是你今日要录的书。”

　　华琚见他解围，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只抢到那桌子前面坐下，胡乱摊开一卷纸自顾自地抄写起来。

　　凡之见她如此，也没有再说什么，对卓渊拱拱手：“弟弟还有些杂务要处理，先行告退。”

　　卓渊含笑点点头，倒是华琚听见他要走就慌了神，从书堆后面抬起头来急急地唤了一声：“哎，你去哪儿？”

　　凡之正要出门，听见她喊自己，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

　　“不是……”

　　“那是怎么？”

　　“我……”华琚气结，“我问问不成么？”语罢却不由自主地看了卓渊一眼。

　　“哦，”凡之挑眉笑得奸诈，“是跟我四哥共处一室，害羞了？”

　　“随你怎么说。”华琚望天，窘得脸色微红。

　　“随我怎么说？”凡之推开门迈出去一条腿，又转回头来对卓渊挤挤眼睛，“四哥可要小心些，这‘虞公子’只怕是对你情根深种……”说着猛地带上了门。

　　就在凡之关门的一瞬间，“啪”地一声，一本书从角落里飞过来重重地砸在门上：“快滚吧你！”

　　卓渊微怔，侧头看去，却见华琚深深地将脑袋埋在书堆里，头也不抬地运笔如飞，不由得微叹一声，好笑地摇了摇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房间里寂静得连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最大的动静就是华琚笔尖“唰唰”的作响，和卓渊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脊背和手腕酸疼的时候，华琚终于沉不住气，悄悄从书堆上探出头来瞧了卓渊一眼，又迅速地把头缩了回去。过了片刻并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心里却像是有两只猫爪子在挠得痒痒，鬼使神差地又探出头去瞧了一眼。

　　卓渊低着头安静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书，两根指头轻轻地夹着一页纸。华琚歪着头使劲瞧去，却怎么也看不清那纸上的字，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卓渊却安静地笑了，温润的声音柔和地流淌进华琚的耳朵：“虞公子在看什么？莫非真如我五弟所说的……”语罢故意收了话头。

　　华琚闻声一惊，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急吼吼地甩了毛笔，嘴里嚷着：“……哪有！我不过是，我不过是……哎呀，没什么！我我我……”她顿了顿，又顿足嚷道，“哪有太子殿下这么不专心的人？怎么能一边看书一边瞧着别人在做什么呢？”

　　卓渊恍若未闻，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唇角的笑意依旧，又闲闲地翻了一页书。

　　华琚观察半晌，见他似乎不想纠缠这个话题，这才拾起桌上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算继续抄写书稿。

　　“你刚才若是没看我，怎么会知道我不专心了？”

　　华琚一惊，手底下没有收住力气，毛笔狠狠地顿在纸上，瞬间便洇开了一个大大的墨点，将原本工整的书稿污得面目全非。她瞬间便怒火冲上了脑门，脸色亦是憋得绯红，站起来使劲擂了下桌子就要冲上去动手。可见卓渊仍是风轻云淡的样子，面上仍是笑意如常，却又实在是不好发作，只得满腹闷气地堪堪站住了脚步。有心不理睬他，却实在是忍不住，一把撕下那页污了的纸胡乱团了两把，照着卓渊的脸用力砸过去。

　　卓渊眼皮都没抬，随意伸手一捞，就把纸团轻巧地握在了掌心里。他仔细展开那张面目全非的纸团，微微蹙眉看了片刻，展颜一笑道：“字写得不错。孤准了，就这样抄下去吧。”

　　华琚气结，一时间想不出招架的词来，索性扔下笔朝屋外跑去。

　　卓渊微微一怔，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去做什么？”

　　华琚厌恶地回头朝他大吼一声：“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