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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逢故人(一) ...

  •   华琚和幽兰自角门溜回了太傅府。华琚还好,幽兰却直忍不住擦汗,推开门的时候险些腿软。好在一路上风平浪静,她往日居住的跨院又没有什么奴仆家丁走动,因此二人拣了园子旁边少人经过的小路回房,倒也无人察觉。

      进了屋,幽兰匆匆掩上门,又走马灯一般地抱来平日穿的衣物鞋袜,帮着华琚将身上的男装换下来藏好。华琚一面拢着自己的头发一面怔怔地出神,过了许久方抬起头来问幽兰:“方才在外面我不好问。你瞧那个睿王,是不是有些奇怪?”

      幽兰手上叠着那身换下来的男装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这才点头道:“倒也不是奇怪,可瞧着举手投足,又跟别的皇亲贵胄有些不同。”

      华琚蹙眉:“满颍坤城的宗室显贵,出众的小姐多了,却偏偏……”她沉默一瞬,咬了咬下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是又说不上来。”

      “这睿王跟太傅是不是……”

      “不至于。”华琚摇摇头,“虽说虞氏也是崇曌开国的重臣,可毕竟已经大不如前了。祖父为人刻板,又身居文职不掌实权,对谁也不成威胁。”忽而望天哀叹一声,颇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多好的机会!既能听听那些饱学士子的言论,又不必整天窝在房里做米虫!”

      “小姐还是谨慎些。”幽兰忧心忡忡地挨着她坐下,“颍坤可不比咱们北疆,那么多的皇亲贵戚,说话做事儿一个不小心就……”

      “嗨,偏你这样多心。”华琚嗔了她一眼,“又不是要我自己去说。他不是应了要派人来打点么?祖父若是答应便更好,若是不答应,我就听你的话死了心,如何?”

      “谁说要小姐死心了。”幽兰撅着嘴嘟哝一句,“我只是想让小姐带我一起去。”

      华琚挤挤眼笑道:“你都不识字,怎么录书?难不成去满纸画鸭子?”

      幽兰气结,红着脸站起身来,满屋子转了两圈,这才转回到华琚面前,脸上已经是得意的笑:“小姐你等着,我转头就将你今日出去疯跑的事儿告诉二小姐。”

      华琚故作害怕地瞪大了眼睛:“你干脆直接去告诉祖父吧!让他将我家法处置一顿,再关进屋子里十天半个月不准出来,简直太妙了!”

      幽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其实二小姐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就是小孩儿心性,又很得长辈欢心,被娇惯得刁蛮任性了些。”

      “我管她是好是坏?”华琚无所谓地翻着自己桌案上的几本诗词,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不要整天想着当说客,我倒是会与她相安无事。平日里一句半句的不和也就算了,好歹是骨肉同胞,只要是不欺人太甚,我自然不与她计较。可若你整天在我耳根旁边念叨他们的好话,我弄不好会更记仇些。”

      “是是是,”幽兰赶忙摆出不欲纠缠的神色,“天下唯有小姐一个人最委屈最记仇!”

      华琚阴阴一笑,忽然蹿到幽兰身前。却没想幽兰早有防备,“咯咯”笑着藏到桌子后面,与华琚转圈纠缠起来,边转边笑着拍掌,“说不定那睿王殿下是对小姐一见钟情了,这才青眼有加,千方百计地想跟小姐套近乎。小姐不然就求求太傅做主,去睿王府提媒换文定吧!”

      华琚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丫头,竟然编排起我来了!”

      “什么编排?”幽兰咯咯笑着,“二小姐那么喜欢睿王,也不见睿王有什么好脸色。倒是小姐你,不过两面之缘,人家就上赶着请你去录书,这不是摆明了想天天看见小姐么?”

      华琚梗着脖子:“你少胡说!难不成交个朋友就是有意思了?”

      幽兰吐了吐舌头:“老天才知道是不是朋友!”语罢又哈哈大笑,“小姐这样急着辩驳,显见是对人家睿王也有意思了!”

      华琚顿了顿,眼前却突然晃出卓渊那双盈满了温和笑意的眸子。她猛然回过神来,使劲晃了晃脑袋,又抓着去够幽兰:“你这丫头真是坏到骨头缝里去了!”

      幽兰得意地扮着鬼脸:“自小跟小姐长大,幽兰再怎么笨,也学了小姐的三分坏!”

      华琚又气又笑,使劲拍着桌子:“要坏便要坏到极致才好,即使哪天非要做恶人,也定要做个天下第一恶婆娘,整天拿着鞭子将你打得皮开肉绽!”

      “恶婆娘原本就不好做,我的华琚妹妹居然还要做天下第一恶婆娘?”温婉清亮的女声不疾不徐地响起,将正在打闹顽笑的主仆二人均堪堪惊了一跳。华琚素来厌恶旁人擅闯自己的闺房,登时冷了脸冲到了外间,却不想见到来人之时,脸上的神情便仿佛百尺坚冰瞬间开了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忙不迭地跑上去拉住来人的手一叠声地叫着:“晗墨姐姐!怎么来了也不差人通报一声,好让我出门迎你!”

      来人是个高瘦纤细的女子,面色白得几乎透明,却是眉若远山,眸似晨星。已经三月的天气,她却还严严实实地裹着件厚实的铁红色猩猩毡披风,巴掌大的小脸衬在堆叠的云鬓和披风中,却越发显得瘦削清淡。她瞧着华琚一脸毫不遮掩的喜悦,伸手微嗔地点点她的额头,眼神中却是满满的疼爱:“还说呢,早几天才听说你跟着段公回京,一直想来瞧瞧你却总也不得空,今天是我哥哥要来探虞太傅,我才求了他带上我的。”

      华琚一面扯着晗墨的袖子将她往内间让,一面问道:“纪文哥哥也来了?”

      晗墨抿嘴笑笑,清冷的面庞上泛起一抹娇软的红晕:“是。亏你从小就是个事儿精,怎么府里有客来都不知道?炽繁小姐可是早就在外面陪着说话了。”

      华琚一撇嘴:“由着她去好了,府里那些人全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主儿,看着就烦。一会儿纪文哥哥出来,我在半路上拦着他说几句话,也比在厅里做得像石像木偶一样好。”说话间拉晗墨紧挨着自己在榻上坐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撅了撅嘴,“几年不见,晗墨姐姐越来越瘦了。”

      晗墨一面摘了身上的披风递给幽兰,一面打趣道:“怎么吃也吃不胖,真是没福。”她里面套了件蜜色衫子,通身没有多余的妆饰,只在袖口与领口处浅浅绣着几朵睡莲的纹样。华琚原本还打趣着道:“只有一点好,不用学着人家的夫人小姐那样整天琢磨着怎么才能纤腰一握,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甫一见她这样打扮,不免又叹了口气:“姐姐何苦打扮得这么清淡,美是美了,却冷得像幅水墨画,难不成要叫将来的姐夫退避三舍么。”

      晗墨斜睨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华琚捧了一碟香炒的龙眼酥递给晗墨,自己又拈了一块扔进嘴里,毫不在意地拍掉手上的渣子:“姐姐这次来要住多久?也不用让他们折腾什么客房了,就跟我一起睡,咱俩也能好好说说话。”说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懊恼地咂了咂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早知道姐姐要来,我才不答应跟他们出去录什么书,整天陪着姐姐多好。”

      晗墨闻言皱了皱眉头:“什么录书?”

      华琚踌躇,忖了忖才拖着晗墨的袖子撒娇地摇了摇:“说了姐姐可要替我保密。”

      晗墨知道她的心性,因而眼皮都没抬,只轻轻“嗯”了一声。

      华琚又朝外张望了一眼,见并没有别人经过,这才安下心来:“我今日跟幽兰偷跑出去玩的时候遇上了睿王,他倒也没什么王爷的架子,还同我一起吃了饭。他问我会不会写字,说反正整天呆在家里也是憋屈,正好太子殿下那边主持修什么通典,让我去做个录书小吏,说自然会有人来回了祖父。”语罢又叉腰哈哈大笑一声,“这个睿王也真有趣,上次进宫我跟他二哥差点打起来,他竟然半分责怪我的意思都没有。要是皇家贵胄都这样,倒也挺好玩的啊。”

      晗墨微微一怔,叹了口气去戳华琚的脑门:“真是说你什么好!敢跟王爷吵架闹别扭,你的脑袋不想要了么?”语罢又蹙眉,半晌才略略展颜道:“这录书倒也是个正经事儿。博学鸿儒济济一堂,多少人想去还去不得。只是你一个姑娘家……”许是风凉了些,她轻轻咳了两声,复又叹道:“你这脾气孤身出去,要加一百个小心。万一闹出些差池,传到什么人耳朵里,你的名声可就……以后难不成不嫁人了?”

      华琚“嘿嘿”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眉骨上的胎记,神色浑不在意,“别人早就知道我貌丑无才,谁会打发自己家的儿子来娶我?清者自清,人生苦短,为了担心什么莫名其妙的名节就浪费了好容易才有的乐子,想想就可惜。”

      晗墨轻叹:“小时候就是这样贪玩,十年了都没改。”顿了顿又问,“在北疆过的好不好?”

      “表小姐这话可是问对了。”幽兰正巧端着泡好的茶进了里间,闻声不免忍俊不禁,“只瞧瞧小姐现在这个张牙舞爪的脾气,便知道咱们家段老爷是怎样爱重小姐,可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自己都说小姐的脾气是‘倔牛’,却连眼都不舍得瞪一下!”

      晗墨掩了掩唇笑了,原本清清冷冷的眼眸似乎瞬间便融成了一潭温柔的春水:“段公那般的气概,竟也被你磨成绕指柔了。”

      “正因为过得好,回来这些日子才时刻惦念着北疆。”华琚叹了口气,又高兴地拉过晗墨的手,“幸亏姐姐你来了,不然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收拾包袱逃回去,今生都再也不进颍坤。”语罢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切切地问晗墨,“姐姐这次来要住多久?”

      “又说疯话。”晗墨轻轻笑笑:“这次来可就不回去了。”

      华琚听见这话,讶异得顾不上咀嚼嘴里的点心,呆呆地张大了嘴,神色又惊又喜:“姐姐说的是真的?”

      晗墨抬头看看她,苦笑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年前的时候虞太傅就差人来告诉我爹爹,说虞家一门没有男丁,要将哥哥过继来承接香火。我不愿意跟哥哥分开,虞太傅也格外优厚,这才让我也跟过来住两年的。”

      华琚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表舅舅竟然答应了?”

      晗墨的神情淡静得仿佛河水上笼罩的眼波雾霭:“我们的娘是侧室,又早早亡故了。爹爹还有正室生的儿子来继承香火,巴不得赶紧将我们两个轰出家门呢。”

      华琚心里一酸,拉着晗墨的手摇了摇:“姐姐别难过。”

      晗墨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又笑道:“有什么可难过的?姓陈姓虞,不还都是我自己?更何况虞家一门显贵,能随着哥哥过来也是我的福气。倒是你,还是这样毛毛躁躁的脾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过来。那天听说你回来了,我还担心这么多年不见,恐怕你早就跟我生分了,刚才要进门的时候还踟蹰了好半天呢。”

      华琚闻言“蹭”地站起身来,眉心拧成了疙瘩:“姐姐这是说哪里话?我打记事起就跟你在一块儿,那些人嫌我丑瞧不上我,只有姐姐你一个人对我好,难不成我去了几年北疆就都忘了?还是在姐姐心里,我也跟外面那群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小人一个嘴脸了?”

      晗墨略略有些急,忙去拉华琚的手:“我说什么了?把你气成这个样子!”说着又将她强拉回自己身边坐下,每间隐隐有忧色:“怎么说那也是你的亲祖父,亲妹妹。哪能这么毫不顾忌地张口就骂,也不怕让人家听见!”

      华琚绷着脸回敬道:“那不也是姐姐的亲姨丈,亲表妹?怎么你也一口一个‘虞太傅’、‘炽繁小姐’?”

      晗墨无奈道:“你光会挑这种地方来找我的不是。”

      两人久别重逢,话自然多得说不完。就这么过了半晌,幽兰又绕过屏风走进来,面上有些揣揣:“老爷吩咐传膳了,喊二位小姐过去。”

      华琚见她神情不对,不免诧异:“你这是怎么了?出去了一会儿倒好像是老鼠见了猫。”

      幽兰一脸的心有余悸,小声说:“我偷偷去瞧了,老爷脸色不大好看呢。”

      华琚闻言心中一紧,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与晗墨对视一眼,见晗墨也是面有忧色,索性大喇喇站起身来挥挥手:“怕什么,左不过一顿臭骂,顶多来几下家法。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还能把我关上十天半个月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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