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召见(二) ...

  •   说话间翊坤宫已经近在眼前。皇后慕容氏并不得宠。与宸帝结发二十余年,所得恩宠却寥寥无几。自打清勉生母华仪夫人宠贯六宫,她所得的眷顾便更少了。然而翊坤宫中却仍是四时花开不断,漫地的金砖光洁如新,通往凤仪殿的三乘宽甬路两旁并没有遍植鲜花,反倒各摆着九口盛满水的金漆大缸,缸中喂养的并不是寻常的水泡眼金鱼,而是颇为稀少的“凤头锦”,衬着缸中早生的嫩荷,金红碧绿,煞是好看。

      二人甫一迈入翊坤宫宫门,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宫女抱琴便早已笑吟吟迎上来:“见过二位殿下。皇后娘娘早就算着二位殿下今日要来,已经吩咐小厨房备下晚膳了,奴婢这就去传来。”

      凡之抢过话头凑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对抱琴耳语道:“姑姑可知道今日母后预备了什么点心?”

      抱琴一怔:“桂花糕。睿王殿下……”

      “罢了罢了,”凡之匆忙打断抱琴的话头,转身对卓渊挤挤眼,“果真是桂花糕,四哥赢了!”

      卓渊好笑地摇摇头:“你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凡之只笑着不答话。倒是抱琴纳罕地瞧瞧二人,复对凡之诧异道:“不是睿王殿下差人来禀报娘娘,说是早春时节反倒想念秋日桂花的香甜,想要吃些桂花糕来解馋的么?”

      凡之再去捂抱琴的嘴,已然来不及,只得“啧啧”叹了两声,甩袖进了凤仪殿。卓渊无奈地笑了笑,便也跟在后面进了屋。

      皇后慕容氏正斜靠在内间暖阁的卧榻上,微微眯着眼睛,微抿的唇角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因只是家常休憩,她也并未刻意妆饰,头上只松松绾了一个警鹄髻,却一丝乱发也无。榻旁的脚凳上坐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见二人进门,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稳稳行下礼去,动作颇为优雅端方。

      凡之早已大喇喇撩起袍子蹲坐在榻边。卓渊对着妃榻欠身一礼:“儿臣问母后安。”

      “罢了,”皇后这才睁开眼睛,爱怜地抻抻凡之衣襟上的细碎褶子,又对卓渊关切道:“还站着干什么,快坐下歇会儿。”

      卓渊谢了座,一旁侍奉的采棋早已捧上茶果来。凡之先端过一盘桂花糕双手递到皇后面前笑道:“请母后先尝!”

      皇后慈笑着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微嗔道:“都十七了,在母后跟前还是个孩子。”语罢又打趣道,“急火火地托母后做桂花糕,果真是你馋了?只怕是又存了什么心思,要逗着你四哥顽笑吧?”

      “就知道瞒不过母后。儿臣也不过是跟四哥打了个赌,并没有别的缘故。”

      皇后点头,这才仿佛想起了什么,唤着卓渊的名字,又伸手指指那一直立在榻边的少女:“渊儿,这是你舅舅家的长女,比你长了三个月,是你的表姐。今日正巧赶上她来,你们也见一见。”

      少女闻声,复对卓渊端端正正地做了个福,话音清冷郑重:“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她气韵内敛,颇有几分豪门闺秀的雍容大气。鹅黄色外袍上刺着重重叠叠的复瓣海棠,原本娇俏跳脱的颜色竟被她穿得稳重起来。墨黑乌亮的头发紧紧梳成一个漂亮的如意鬟,鬓边簪着一支金累丝双友戏珠头花,耳上一对精巧的翡翠环愈发衬得她面若芙蓉,眉若远山。只是一双妙目恭谨低垂着,竟好似敛去了大半的风光。

      卓渊神色宁静:“今日不过家常相见,表姐切勿多礼。”

      少女依旧恭谨道:“臣女初见太子殿下,自然应当礼数周全,方不失君臣之仪。”语罢双睫微微颤了颤,声音转而略低,隐含羞怯,“殿下称呼臣女‘璃筠’便可。”

      卓渊略有些尴尬,端过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又几难察觉地递给凡之一个求救的眼神。凡之了然,转过头对皇后笑道:“母后,流岚阁前面那几株桃树开花了没有?”

      皇后觑了他一眼:“怎么,才三月就馋桃子了?”说着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

      凡之不待采棋过来侍奉,早已经拿过一个绛紫色金丝软枕垫在她背后,一面将枕头拍得更松软些,一面坏笑着摇头道:“儿臣是想着今日春光甚好,应该让璃筠姑娘一饱眼福才对。”

      皇后闻声颔首笑道:“不错。”复唤着卓渊,“那几株桃树这几日繁华满枝,倒也有几分看头。渊儿,你带着璃筠去瞧瞧吧。”

      卓渊一怔,刚想要说些什么,璃筠已经敛衽一礼:“臣女岂敢劳烦太子殿下。”

      皇后闻言笑容愈发和蔼,只是语气中隐隐含了几丝不容置喙的威严:“在姑母这里还拘谨什么?”说着向卓渊摆摆手,“过一会儿就要传晚膳了,你们随意走走便好。”

      卓渊无奈地扫了一眼满脸诡笑的凡之,朝皇后躬身一礼:“母后放心。”语罢站起身来对璃筠点点头,“表姐请随我来。”

      璃筠依旧垂着眼睫温声道:“有劳殿下。”

      瞧着两人身影出了殿门,皇后这才摇摇头笑看着凡之:“一肚子鬼主意!”

      凡之笑问:“这就是母后为四哥选中的太子妃?”

      皇后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什么太子妃不太子妃的,不过是觉得出挑,又正巧赶上你们都在,这才引荐来看看。你觉得如何?与你四哥是否相配?”

      凡之拿过一块桂花糕丢进嘴里含混道:“国色天香,端庄优雅,母后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皇后轻叹一声,眼角有不易察觉的寥落闪过,旋即便被抹得无影无踪:“璃筠是懂事的孩子,性情又平和,想来与渊儿的性子倒也能合得来。”

      凡之应着点点头,又开始讲起外间听来的笑话。母子二人正笑得前仰后合,抱琴已经端了黑漆大盘进来,一面与采棋张罗着一面对皇后笑道:“奴婢方才从小厨房出来,远远瞧见太子殿下和大小姐一并站在桃树下,粉红碧绿的,真真是一对璧人!”

      皇后笑道:“还得要渊儿自己入眼才好。”语罢又对凡之道,“你整日跟你四哥呆在一处,也记得帮母后探探口风——纵然没有挑剔的道理,可也得听见他亲口说愿意才放心。”见凡之点头应了,又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凡儿虽说不是我亲生,可总比渊儿更能体贴我的心思。”

      凡之打趣道:“若是四哥听见母后这话,说不定又要埋怨母后偏疼儿臣了。”说着见抱琴采棋已经布好了菜,竟是馋相十足地站起身来,一步跨到桌边坐下,又连声喊着抱琴快点拿筷子来尝尝鲜。

      抱琴手足无措,赔笑道:“太子殿下和大小姐还没有回来,殿下现在就……”

      凡之斜斜瞧了抱琴一眼,嘴角挂着一个美好的笑:“四哥他们出去也有半个时辰了,风景再怎么好也是要用膳的。抱琴姑姑辛苦一趟去喊一声,不就行了么?”

      抱琴踌躇:“这……”说着隐有为难地看了一眼皇后的神色。

      皇后接过话头,脸上的笑容慈爱而沉静:“凡儿说的对,耽误了用膳身体也是吃不消的。来日方长,你去唤渊儿和璃筠回来吧。”见抱琴屈膝应了,又吩咐采棋,“先上壶热茶来给睿王漱漱口,压着风吃东西要胀肚子的。”

      凡之笑嘻嘻地夹了一片清炒笋尖吃了:“就知道母后疼我。”

      仍是闲闲卧于榻上的皇后瞧着他的背影,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眼中有抹冷凝一闪而过。

      用过晚膳出了翊坤宫,二人俱是默然无语。待走到锦明宫前,卓渊不经意抬头,却瞧见凡之方才骑来的那匹枣骝驹正气昂昂地站在门口,小厮一脸苦相地站在旁边,连缰绳也不敢碰一下。那马瞧见卓渊兄弟二人归来,竟好似有灵性一般,昂起头来朝着凡之打了一个响鼻。

      小厮一见主子走过来,忙躬身行礼。卓渊挥挥手问道:“怎么不牵进去?”

      小厮闻声一颤,愁眉苦脸道:“启禀太子殿下,方才奴才刚要牵马,冷不丁就被它狠狠一蹄子踹在肚子上,这会儿还疼着呢!”

      凡之故作诧异道:“你这半日就一直在这儿守着?”顿了顿又闲闲道,“这马一直瞅着你,就没踹你第二脚?”

      小厮咧着嘴,闻言挤出来一个干巴巴的谄笑:“奴才怕丢了马,实在不敢离开呀!”

      卓渊无奈地叹了一声:“去找音程领十两银子,这半日辛苦你了。”想了想又道,“让音程立刻过来一趟,我有些事儿要吩咐他。”

      小厮一听这话,立时敛了面上的苦色,两眼冒光地叩头下去:“奴才多谢太子殿下!”语罢又望着凡之揣揣道,“睿王殿下的马……”

      凡之冷笑踱过去拍了拍枣骝驹油光水滑的脖颈,眼风冷冷扫过那小厮的脸,语调骤然冰冷得仿佛数九寒天:“本王的马不用你操心。”

      卓渊挥退了那小厮,蹙眉问凡之:“好端端的生什么气?”

      凡之冷哼一声:“一个该死的奴才,都敢欺侮到主子头上了。我这枣骝驹最通人性,若不是强拉硬拽弄疼了,好端端的怎么会踹他?”

      “一匹马而已,跟个奴才置什么气。”卓渊拍拍他的肩膀,“一会儿我差个得力的人,将那匹山后雪送到你府上。”

      “四哥忘了?方才打赌是我输了。”凡之面上闪过一丝坏坏的神情,眼睛里带着缕邪美的笑,“后天集贤馆便能安置妥当,到时我亲自带着那小吏给四哥过目。”

      卓渊微微一笑:“你愿意带就带来好了,只是别折腾得太出格。”

      “弟弟做事儿,四哥还不放心?”

      “多心了。”卓渊轻叹一声,温润如春水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澜,“眼下藏拙才是正道,我只是不愿意徒增是非。”

      凡之微微挑眉:“我倒是觉得浑水才能摸鱼。”说罢哈哈一笑,矫捷一跃便端端正正地坐到了马背上,“我还有些事儿要去办,四哥早些休息吧。”

      卓渊颔首一笑:“看来是块硬骨头。”

      “四哥猜的不错,”凡之戏谑道,“那慕容小姐只怕也是块硬骨头,大约比我这块更难啃。”

      凡之策马才去了没多远,卓渊最得力的心腹音程便急匆匆自宫门口奔了出来,满头大汗地单膝跪下:“奴才该死,让殿下好等。”

      “好端端的又跪什么。”卓渊温和吩咐他站起身来,“锦明宫中诸事庞杂,你是总管,差事难做,单累你了。”

      音程连连摇头:“奴才不敢。”复凑近卓渊耳边,“殿下要的东西奴才已经查到了,请殿下先进殿,再容奴才细禀。”

      卓渊点点头,迈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云淡风轻地对音程笑笑:“方才守着门口的小厮有些不机灵,你去支些银子给他,打发他去做些趁手的活计吧。”

      音程闻言心中一凛,旋即面无表情地应道:“奴才明白该怎么做,殿下放心。”

      翊坤宫中。

      皇后歪靠在榻上,自璃筠手中接过盏茶轻轻抿了一口,抬眸定定瞧着恭谨站在面前的女子,许久才低低开口:“出去这半日,都说了些什么?”

      璃筠神色如常,只是双颊微微有些泛红:“太子殿下温文尔雅,凡事都以侄女儿为先,也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赏了会儿花罢了。”

      皇后瞥她一眼,语调微有些冷:“害羞了?”

      “没有,”璃筠抬起头亟亟分辩了一声,又垂首迟疑道,“只是侄女觉得……殿下似乎不怎么喜欢……”

      “璃筠,你是慕容家的女儿。”皇后淡淡瞥了眼抱琴,抱琴忙上前扶着她坐起身来,“先祖有训,历代皇帝皆以慕容氏为后。渊儿乃是储君,定然要迎娶你为妃的。现在就束手束脚地害羞,像什么话?”

      璃筠轻轻咬唇,敛了面上的一丝羞怯。她挺直脊背舒展容色,神情端庄雍容:“侄女谨记姑母教诲。”

      “这就对了。”皇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妹妹璃念的母亲身份虽比你母亲要高,可毕竟是续弦,她却没有你这般好的气度风华,因而我总是更疼爱你一些的。筠儿,我们身为女子,不能像父兄那般在朝堂上建功立业,只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舒展手脚。朝堂之上云波诡谲,然而只要族中女子牢牢坐定了凤位,命好的话,再添上一位皇嗣,我们慕容家的势力就轻易没有人能够撼动。你素来懂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璃筠点点头:“侄女明白。”

      皇后微微笑了,深沉如夜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赏,和颜悦色道:“来,坐到姑母身边来。”

      璃筠依言在榻边坐下。皇后长久地抚着她莹白细嫩的手,半晌才叹了一声,仿佛是说给璃筠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这般的年轻美丽多好,渊儿又怎么有不喜欢的道理?”

      璃筠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姑母的脸。与宸帝三十年夫妻,也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她年轻的时候也必定是美过的,只是被岁月和宫墙蹉跎掉了大半的颜色,无论涂抹多浓重的粉,都掩盖不了唇角和眼角下垂的苍老。她默默看着姑母鬓边的霜雪,心底蓦然间涌上来一股酸涩,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些许不甘。

      然而这是慕容家女儿既定的命运。姑母不能选择,她更是不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