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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春狩(一) ...

  •   华琚虽说是女子体格,可毕竟在北疆打磨了十年,身子骨都要比寻常闺阁小姐强上许多。这一刀虽然淬了毒,但刺得不深,又是早早便将毒血呕了出来,因此不过养了几日便好得七七八八了。原本她还担心回府之后祖父会震怒,停了自己去集贤馆,却不想虞太傅只是殷殷垂询的伤情,又叮嘱几句诸如闲事莫理的老生常谈,便挥手让她退下了。而她奓着胆子出门,竟也无人阻拦,却好似这场风波并未发生过一般。事情顺畅若此,她自然乐得满心欢喜。

      一时间便是月末,春狩出围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到了。

      三月三十,宸帝銮驾自玄武门出城,浩浩荡荡地往三百里外的顺城围场离宫行去。颍坤百姓俱是三日期便接到颍坤令府衙代发下的诏谕,各家各户早早地供起了香案佛龛,御驾经过的街道两旁插满了明黄的龙旗,上面拿五彩丝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飞龙,烟火爆竹的声响自天未明时便已经噼噼啪啪地炸开了,搅得满城恍若开锅一般沸反盈天。街边尽是盼着一睹天颜的百姓,头挨头,肩并肩,密不透风便如人山人海一般。

      辰时刚过,皇城东西两侧鸣鸾台便乐声大作,钟鼓齐鸣。玄武门豁然洞开,迤逦不断的华盖旌旗遮天蔽日一般行来。前行三个千人队皆高高举着明黄华盖,后头跟着的是辆巨大的青铜轺车,车上立着一根足有三丈高两人合抱的大旗杆,旗杆上巨大的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金线绣的“崇曌”二字衬着太阳晃出逼人眼的光晕。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瞧见皇帝皇后金碧辉煌的銮驾行来,銮驾之后亦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骁骑。打头的是宣王、宁王二人,各自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开路。两旁百姓见着帝后銮驾,早已忙不迭地乱哄哄倒头下拜,口里“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清勉见此情景,炫耀一般地转过头瞧着这位比他大了足足七岁的三哥,开口语调却是戏谑:“真没想到短短十余日,四哥竟能安排得这样妥当,倒真不愧是太子了!”

      面容清癯的宣王晋城容色不改,面上笑容亦是随意。他伸手掸了掸重紫锦缎华服上几不可见的细碎褶皱,咂舌道:“如此胜景,身旁却不能携美同游,可惜可惜!”

      清勉见他只是打哈哈,心中略有不豫,紧接着话头道:“三哥府中妻妾成群,仔细父皇说你沉溺女色,不思朝政!”

      晋城扶额笑道:“朝政大事不是有六弟你么?”

      清勉颇有几分自得:“三哥可不能这样说,咱们上头还有太子呢。”他顿了顿,摇头晃脑地笑道,“弟弟我还年幼,也只是随侍在父皇身侧,父皇日常见了都要骂我一句‘不懂事’,哪里轮的上我参详什么朝政大事?”

      晋城再不答话,自顾自地勒过缰绳,不着痕迹地与清勉隔开了一段距离。

      卓渊与凡之并辔行在宸帝鸾车后,一路亦是谈笑风生。待銮驾出了颍坤正北的宝月门,卓渊这才轻舒一口气,却听得身后马蹄“嘚嘚”作响,回头看去,原来是一直督看着骁骑卫队的佑安离了队伍,策马走上前来。

      卓渊见状一笑,语调不疾不徐地顽笑道:“二哥舍了骁骑,也不怕出什么纰漏?”

      “都是哥哥我练了十年才练出来的兵,能出什么纰漏?整天就只你多心!”佑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哪里怪得四哥多心呢?”凡之自得其乐地摇摇手中的扇子,指了指銮驾前面开路的二人,“多大的笑话,连太子殿下都只能押尾而行,还有什么事儿是奇怪的?”

      佑安瞥了一眼前面得意洋洋的清勉,不由得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他怎么跑到前头去了?老子就见不得他这个轻狂的德行!”

      他说着就要驰马往前去,卓渊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二哥要去做什么?”

      “给他点颜色瞧瞧!”佑安一瞪眼,“惯得他没边了是不是?猖狂成这样,往后还不得横着过路?”

      “二哥怎么这样莽撞。”凡之邪邪一笑,“也不怕父皇摘了你的王爷帽子?”

      佑安还要说什么,半晌却是咽下了话头,复转头瞪了清勉一眼,拨转马头往后绕去。

      凡之觑着他的身影隐没在此起彼伏的骁骑士兵中,这才回头冲卓渊笑了笑,懒洋洋地晃着脑袋:“二哥这个脾气倒也好玩得紧。”顿了顿又道,“四哥瞧见没有?说是让你自己督办,可连成例里的太子车驾都没有,还让你跟在龙辇后面压阵,这叫个什么事儿?”

      卓渊沉吟片刻,轻轻一笑:“不备銮驾,倒显得太子与诸位兄弟亲厚,也是好事。”

      “好事?”凡之冷笑一声,“四哥眼里就这么多好事么?只怕此行四哥心中也有数,知道对自己不利吧?”

      “废立之举古已有之,然而皆是皇储犯下了滔天大罪。”卓渊淡淡道,“父皇年迈,却并不糊涂,不会拿这个名目来对我不利——更何况还钦点了母舅随行。”

      他不疾不徐地缓缓道来,语调和缓,不像是在说一件攸关性命的大事,却像是吟风弄月,把酒和诗。

      凡之自顾自地笑着,语调却渐渐冷凝似冰:“四哥不在意,我却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举国上下皆知,我为四哥你马首是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格。眼下大哥远在边陲,又是个一心愚忠愚孝的主儿,自然仰仗不上;二哥心心念念只知道好勇斗狠,虽看不惯老六言行举止,心里却并没有什么算盘。三哥又是个流连烟花之地,嗜色如命的人……四哥别怪我多嘴,我这样惜命的人,只能求四哥疼我,早做筹谋!”

      卓渊点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瞧着身边披甲挂胄举着长戟的小厮,半晌才温润一笑:“累不累?”

      那小厮抬起头来,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地冲他点了点头,苦着脸道:“我就不能跟在后面的骁骑队里么?那里好歹只挂了短剑!”

      卓渊险些笑出声来,倒是凡之接过话头:“骁骑和亲贵的驻地并不在一处,你若是喜欢跟十几个兵士共处一室,我们自然不会多言!”

      华琚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她清清嗓子挺直背脊:“我不累我不累。”

      这次春狩,除了皇后母族的慕容氏,虞氏也是奉了旨意随行的。然而虞太傅苍苍年迈,实在不能出门,因此只能请了旨让纪文随侍。长公主菱萱素来喜爱炽繁,又特特命纪文带了这几个妹妹随行。华琚早早便央着晗墨一同去求纪文让她扮成男装跟在太子身边,纪文深知华琚秉性,虽知道不合礼数,也并不强求她,只千叮万嘱她万万不要生出什么事端来,这才瞒着老祖父早早将她送出府去。却不想眼下只能全副披挂地端着长戟跟在马屁股后面,才走了没多远的路就已经汗流浃背,脚底下也觉得愈发沉重起来。

      卓渊听她一叠声地澄清,默然想了想,伸手自怀里拿出一条雪白的汗巾递给她,温声道:“前面十里远的地方有处栖凤坡,后队要在那里歇息片刻。到时你若坚持不住,就等着跟你哥哥他们一起乘车吧。”

      华琚闻言险些跳起来,连连摇着头:“不要不要,我在这儿跟着走就挺好。”

      要跟炽繁同坐一车?她想想就觉得别扭!

      凡之翻了个白眼骂道:“死要面子活受罪。”

      华琚没有理会他,只是脊背挺得愈发直了。她接过卓渊递来的汗巾,却不舍得用,趁马上端坐的两个人都不注意,悄悄将汗巾掩在了衣襟里。

      出门的时候尚是晴天,然而折腾了两天,眼见着还有几十里路就要到顺城的时候,天却突然阴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淋起了雨,过了午又渐渐变大了,打在脸上涩得人眼睛生痛,黄土官道也变得泥泞不堪,举步难行。随侍的扈从颇忙乱了一番,这才寻来了几辆华盖轺车。卓渊趁着忙乱,一把拉过华琚,拣了就近的一辆车将她推了上去。

      华琚一面摘下头盔甩甩湿漉漉的头发,一面急不可耐地将身上的甲胄尽数脱掉扔在一边,这才舒服地长叹一声:“可算是能坐一会儿了!”

      凡之笑眯眯地将车里备着的毯子扔给她,一面打趣道:“这才走了两天,就给你累成这样么?我还以为你体格有多好呢,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华琚不忿道:“敢情你们都坐在马上,累也是累马,又累不着你们!”她顿了顿,一把掀开帘子朝外面指了指,“那么大的雨,这些扈从还不是要干挨着?”

      “你以为骑马就舒服么?”凡之长叹了一声,“本王的屁股都险些磨出水泡来!不信的话你看看?”他说着就势就要解开衣服。

      “啊!”华琚尖叫一声,将毯子劈头盖脸地朝他扔过去,“流氓!”

      卓渊含笑拉住她:“小声些,旁人并不知道这车中还有女子。”他将华琚按回原处,又将车中放着的暖炉朝她推了推,笑着叮嘱道:“你刚复原,头发湿着要着凉,还是快些弄干吧。”

      因了这场“贵如油”的春雨,长途行进了三百里的几千人又多跋涉了一天,这才在次日傍晚时分进了顺城。内侍侍奉着宸帝入住了离宫中最为温和舒适的修文斋,骁骑扈从又忙不迭地驻防扎营,直忙到半夜,喧闹声才堪堪平息了下来。卓渊马不停蹄地指点着得力的扈从将各位亲王显贵的居所安排好,又拉着凡之和顺城令在暖阁里听了半宿的城防部署,直到窗外敲了三更二点,才放了满眼血丝的顺城令回官署。

      华琚一直垂首侍立在外间的门边,连着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此刻暖阁里温暖拂面,将阴雨连绵的春寒尽数阻隔在了窗外。她靠着门框,檀香木清幽的气息随着呼吸不住地灌进鼻孔里。突然舒适起来的环境让她不由得昏昏欲睡,越来越沉重的头不住地往前叩着。

      凡之早已经困得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卓渊送走了顺城令,又举着城防图端详了半天,正蹙眉沉思的时候,猛然听到外面“咕咚”一声巨响,随即便是“哎呀!”一声惊呼,登时惊了一跳,连凡之也“蹭”地直起身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连连嘟哝着:“怎么了?怎么了?”

      卓渊本能地握紧了手边的佩剑,侧耳听听窗外,却并没有听到什么纷繁杂乱的脚步声。他想了想,释然地摇了摇头,面上却泛出一抹笑意来,几步走到门口撩起帘子,却见华琚正抱着头蹲在地上,手不住地揉着额角。

      卓渊好笑地扶着她站起来,一面帮她揉一面问:“怎么回事儿?”

      华琚满面通红,不好意思地抬起眼皮看看他:“困得磕头了,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

      卓渊宠溺地摇摇头,又转身对凡之道:“夜深了,不知不觉就拘了你们这么久,快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大累呢。”

      凡之打着哈欠“哦”了一声,拖过华琚的胳膊出了门。

      春夜仍有几分料峭清寒,两人才出门,便觉得夜风习习地拍在脸上,方才熏人欲醉的睡意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华琚揉着仍有些发痛的额角走到自己的厢房门前,发觉凡之竟一路跟着她走了进来,不由得有些窘迫:“我要睡觉了,你来做什么?”

      凡之如入无人之境地撩起袍子坐在桌前,自顾自倒杯水抿了一口:“我也要睡觉啊,就来了。”

      “这是我的房间!”

      “正殿那个是我的四哥。”凡之眼皮也不抬。

      “那你去找你四哥睡啊,缠着我做什么?”

      凡之无赖地撑着下巴:“本王就无赖了,你又能如何?”

      “随便你。”华琚一个头有两个大,实在不想跟他多做纠缠,自己铺好被子和衣钻了进去,“反正我是要睡觉了,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关好。”

      “明日围猎,我……不太想去。”华琚正睡意朦胧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隐隐约约在耳边说。

      那是谁?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无奈困意实在太过强烈,几天下来积攒的疲劳让她仿佛瘫痪了一般地软软黏在床上,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想着睡觉。

      大概是在做梦吧?

      有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鬓角和额头,动作很轻柔,手心是凉凉的,却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咂了咂嘴,满意地吞了一口唾沫。

      “其实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跟你说说话,有些话我从来都没对别人说过。”那个声音继续在耳边低沉地响起,听上去很耳熟。

      究竟是谁?她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你大概觉得我很讨厌吧?”那个声音突然笑了。

      讨厌?为什么觉得你讨厌?华琚毫无意识地张了张嘴,翻了个身呢喃着:“我干嘛……讨厌你?”

      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总归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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