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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春狩(二) ...

  •   次日一大早,几位王爷便早早地穿戴齐整端坐在马上,个个摩拳擦掌地想要一试身手。辰时三刻,宸帝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才出现在高高的观景台上,家常服制的皇后搀扶着他安稳坐下了,这才自己敛衽落座在左手边的桌案后。

      众人齐刷刷行礼问安完毕,宸帝又独自饮了一杯酒,这才对身边的皇后笑道:“往年朕也是猎场上的头一名,现在老了,倒也操练不动了。”

      皇后笑得得体而安详:“陛下正值盛年,哪里就老了。”

      “老啦!”宸帝复长叹一声,指点着台下的几个儿子,“可不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么?”

      佑安素来粗豪,此刻早已经按捺不住,拍了拍胸脯:“父皇若是嫌累,只管坐在这儿休息,等儿子猎一头豹子来给父皇下酒!”

      “哈哈!”宸帝大笑,“果真老二最有英雄气魄!”说着眸光犀利地扫过台下,半晌方蹙眉问皇后,“怎么老五没有来?”

      皇后容色如常:“凡儿素来不喜欢猎场拼杀,现下应该在料理常务。”

      宸帝微眯眼睛,徐徐叹了口气:“妇人之仁,跟他母妃一个样子!”

      皇后闻声,面上仍是得体雍容的微笑,手指却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罢了!”宸帝凛冽的目光扫过台下端坐的臣工,随即定格在右下手的虞纪文身上,“虞爱卿,你来顶替老五的位子!”又转向左手边,指着慕容氏桌案后侍立的一个俊朗少年道,“崎皓也来试试!”

      那名唤慕容崎皓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自幼聪颖又心思缜密,因此颇受钟爱。毕竟是少年心性,听皇帝亲口点到自己,早已经喜不自胜,双颊都因了兴奋而略略有些泛红,大踏步跨上前一拱手:“臣遵旨!”

      虞纪文闻言却是大惊,慌忙站起身,无奈大腹便便,动作便有些笨拙,险些撞翻了案上的酒盏,周围便立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嗤笑声。他面红耳赤地跪倒在桌前垂着头,声音有难掩的颤抖惊惶:“微臣……微臣不……不擅长围猎,恐怕……怕……扰了陛下的……雅兴……”

      左下首坐着的太师,皇后的亲哥哥慕容翰年瞧见虞纪文这般,早已经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见宸帝并未发话,因接过话头讥讽道:“虞氏一门也是肱骨之臣,虽历代书香,却也不乏南征北讨之才。莫非纪文贤侄不屑与我等同游,这才有意藏拙?”

      虞纪文一听此言,更是慌乱,忙朝着太师桌案遥遥一拱手:“太师何出此言!小侄并不是……”

      场中早已议论见起。这位虞家千挑万选才选定的接班人,似乎并不太尽如人意;不光长相太过丰腴,而且才智似乎也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佑安早已等得不耐烦,朝着观景台拱拱手:“虞家兄弟不愿意上场,父皇就别强求了!”

      一直冷冷瞧着这一切的宸帝此时微微笑了笑:“虞爱卿必定能不负众望。”他对皇后轻轻颔首,皇后会意,朝身后招了招手,便早有侍女恭谨上前,双手捧上一个雕工精巧的檀香木盒子。皇后轻轻打开盒子,自里面拿出一柄匕首,又递到宸帝手中。

      场下众人,但凡在宫中略有资历的,瞧见这柄匕首,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紧跟着便是难以抑制的兴奋涌上来。这柄匕首乃是崇曌开国的圣武皇帝留下的宝刀隋刃,连外面裹着的一层刀鞘都是镶满了翡翠珠玉,价值不下万金。而匕首更是颇有来历,相传乃是上古神器天月剑融化后铸成,刀锋乌黑,刀刃淬毒,却隐隐有光华流转,迎曜如星,单用削铁如泥来形容都觉得甚是单薄。

      宸帝笑笑:“今日的头彩便是这把隋刃。谁的口彩好,猎的最多,朕这把隋刃就赏给谁!”说罢又转头看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虞纪文,“虞爱卿还是不欲一试么?”

      “这……”虞纪文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颤颤地伸出袖子来擦了擦额角上的汗。

      “大哥哥不擅长骑马涉猎,不知万岁可否恩准臣女代替?”

      清脆婉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皆是一惊,转头看的时候,却见虞氏桌案后盈盈站起一个娇小妩媚的身影,面若芙蓉,眉若远山,浓密的头发在头顶高高结成了发髻,身上一身桃红色的骑马装反倒显得她颇有几分英气逼人。见众人俱是打量着自己,女子也不害羞,骄傲地扬扬下巴越众而出,端端正正跪在桌案前:“臣女虞炽繁恭问陛下安!”

      “哦?”宸帝不以为忤地笑笑,“虞太傅的小孙女?”

      “正是臣女。”炽繁巧笑盈盈地抬起头,跳脱欢快中隐隐藏着几分凛然傲气,“臣女替大哥哥上场,陛下可否恩准?”

      宸帝笑着与皇后对视了一眼。皇后亦是笑得和蔼,温声问:“你也会马术狩猎?”

      炽繁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臣女自幼喜爱热闹,虽学艺不精,倒也想试试看。”

      皇后笑道:“男儿冲撞拼抢,难免见血腥,你也不怕?”

      炽繁娇俏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臣女不怕!只是若臣女有幸拔了头筹,陛下可会将隋刃赏给臣女?”

      宸帝朗声一笑:“自然赏!”说着也不再多问,早有扈从牵过一匹骏马,炽繁翻身跃上,行动中竟颇有几分利落干脆。

      一时间旌旗摇动,杀声震天。方圆数十里的围场茂林重叠,茅草枝叶间隐着的飞禽走兽乍一听闻这般大的动静,立刻便乱作一团,纷纷从各自藏身的草窠中跃出来奔走逃命。佑安一马当先,挥舞着手中一柄长刀左砍右杀,身后紧紧策马跟随的扈从急忙将他砍翻在地的走兽拾起来挂在马鞍上。宣王晋城颇动了几分脑子,他守在围场东侧一个葫芦口般的地方,专拣走投无路疾奔而来的走兽一箭射死,干脆利落。清勉年纪尚小,却也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围猎才开始,便命令数十名扈从圈定了十丈方圆的圈子,待圈中走兽尽皆猎罢了,方才命令扈从移动圈出下一个圈子。而卓渊反倒是最清闲的,似乎并不介意比试的输赢,只策马不疾不徐地闲逛着,偶尔举起弓箭来射一只飞鸟,地上的走兽却是根本不予理会。而慕容崎皓虽有求胜之心,却并不敢抢了几位王爷的风头,因而只是跟在后面随意射杀些行动迟缓的猎物,倒也不费力气。

      比试开始,各路人马钻入密林之后,炽繁便不见了踪影。须臾两个时辰便已经过去,鸣镝收兵时,佑安已经浑身上下染成了血人,马鞍上却也挂着极为可观的一堆猎物。晋城与清勉略逊色些,清勉见了佑安这场大丰收,不由得满脸恼怒,狠狠摔了马鞭。崎皓马背上挂着几只肥大的山鸡,身后的扈从更是吃力地拖着一头濒死的鹿。而卓渊马鞍上只挂着四五只飞禽,再无其他。

      佑安叉着腰得意洋洋地环顾左右,哈哈大笑道:“那小妮子怎么不见了?莫不是吓得跑到哪个旮旯哭去了吧?”

      卓渊温笑着拍了拍佑安的肩膀,指指他身后:“应该是没有吧。”

      众人闻声看去,却见炽繁正策马行来。她怀里抱着个丝绒包袱,马鞍上拖着一张大渔网,渔网里是十几只健硕的狍子,累得马行动缓慢,似乎已经耗尽力气抬不起腿来。好容易到了近前,炽繁呼吸略有些急促,脸蛋上也因了方才的激烈追逐而微微有些红。她朝着众人扬扬眉,转向佑安笑道:“王爷瞧我可是吓哭了?”

      佑安不屑地哼了一声:“饶是没有吓哭,可照着本王也差得远!”

      炽繁清脆一笑:“那可要数数才能说话。”说罢吩咐扈从解开渔网将狍子尽数摆在地下,见一共是十五只。佑安亦将自己猎获的猎物尽数排起来,小厮数了数恭敬回禀道:“一共是二十二只。”

      佑安抚掌豪爽大笑:“看来这隋刃是我的了!”

      炽繁娇俏地眨眨眼睛:“不一定。”她说着解开自己怀里的丝绒包袱,众人好奇地看去,却见是十几只尚未睁眼的野兔崽,柔软粉嫩地挤在一起。

      炽繁问那小厮:“加上这些,一共有几只?”

      小厮数了数:“加上十五只狍子,一共有二十八只。”

      炽繁闻言朗声一笑:“如此不是我赢了么?”

      佑安怒吼:“投机取巧!那野兔崽子也能算是猎物?都他娘的不够塞牙缝!”

      炽繁也不急,只上前几步走到宴席正中,朝宸帝拱手一拜:“敢问陛下,是否猎物多者为胜?”

      宸帝拈须笑道:“不错。”

      “如此臣女便是胜者了!”炽繁抬起头笑道,“众生皆平等,襁褓婴儿是人,那野兔幼崽为何不能算作野兔?陛下只说猎物多者为胜,却并未说这猎物当是成年大兽。臣女谨遵圣命,肃王殿下又觉得哪里不妥?”

      “这……”佑安自觉说不过她,只得悻悻作罢。

      “臣女自知投机取巧,未免有些胜之不武。”炽繁转了口风,又朝台上恭谨一礼,“隋刃乃是国之重宝,臣女受之有愧,万万不敢领受的。”

      此话一出,便又惹来一阵窃窃低语。

      宸帝点点头:“难得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胆识心智。罢了,”他招招手对身后的□□山笑道,“去将那件流珠披肩拿来赏了虞小姐。”

      炽繁喜不自胜,急忙叩头:“臣女多谢陛下恩典!”

      她方才忙着回话,装着野兔崽的丝绒包袱扔在地上,这会儿领了赏赐,却似乎并不记得那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野兔。卓渊眼见此景不由皱眉,走上前去拾起那包袱。炽繁经过身边时,他轻笑一声道:“幼崽可怜,不如放归山野,也是虞小姐一件功德。”

      炽繁不以为然,随手接过那包袱,垂头一礼应道:“谨遵殿下吩咐。”

      卓渊点点头,再不答话,只吩咐扈从将猎物搬到后厨去预备开筵。

      华琚一睁眼,发觉窗外阳光大盛,不免大吼一声:“坏了!”急忙翻身下床蹬上鞋子匆匆往门外跑去。刚一拉开门,却不小心与正迈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她不由得顿足骂道:“越忙越出乱子!谁啊大白天的往人家屋里乱闯!”

      “除了我还能有谁?”是凡之慵懒戏谑的声音。

      华琚不胜其烦地推开他:“走开啊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

      凡之牢牢地挡着门口,故作深沉地看看天:“嗯,差不多是巳时了吧?”

      “你也知道啊!”华琚奋力推着他,“我要赶不上围猎了!搞不好这一辈子就一回的围猎啊!”

      凡之索性牢牢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出门:“砍砍杀杀,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跟我去制膳间偷壶好酒喝。”

      华琚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一面还在哀嚎:“我的围猎啊……”

      还未到午膳时辰,亲王贵族们皆在前面谈笑风生,制膳间里亦不忙碌,不过留了几个年岁不大的宫娥在外库看守食材,其余的都跑到前面去瞧热闹了。凡之拽着华琚悄没声息地钻进来,又将门照原样掩好了,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华琚挤挤眼笑道:“你瞧瞧,这不是比围猎更好的地方?”

      华琚白了他一眼,却登时便长大了嘴巴——制膳间里高高堆着各式各样的食材,巨大的桌子上摆满了盘装的飞禽走兽,一旁的透明琉璃缸中竟还养着条三尺长的龙吐珠。她惊讶地窜到那琉璃缸前,伸出手指戳了戳,又转过头朝凡之张大嘴比划着:“龙吐珠!活的龙吐珠!”

      “瞧你那副德行,”凡之鼻子灵,早已经摸到架子旁,顺手抄起一个坛子拍掉泥封闻了闻,满脸的陶醉:“三十年的女儿红,喷儿香!”

      华琚仍然伸着胳膊比划着:“龙吐珠啊!活着的龙吐珠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

      凡之撇撇嘴,一手拎着坛子,一手将她拽到灶上硕大的笼屉旁,随手指了指:“揭开看看啊。”

      那笼屉里香味扑鼻,光是闻就已经让人陶醉不已。华琚怀疑地看看他,见他只顾着喝酒,并没有算计自己的样子,因而好奇地将那笼屉推开一个小缝,凑过去看了看:“哇!”

      凡之不屑道:“看见什么了?”

      华琚连连咂舌:“这么长的龙虾!”她伸手比了个二尺左右的长度,“那么大的一个盘子,这么长的两只龙虾!这是什么菜?”

      凡之“咕咚”咽下一口酒,眯着眼睛怡然自得地觑了她一眼,“双龙争珠咯,没见那两只龙虾头顶上还有一颗大萝卜球么?”

      华琚靠着笼屉坐下来哼了一声:“我可算是明白崇曌为什么这么穷了。”

      凡之随手从灶台上撕了一条鸡大腿递给她:“塞上你的嘴。”

      华琚闷闷地接过鸡腿咬了一口:“还是鸡腿最实在。”

      凡之正要说什么,猛然听见外面有由远及近的议论声,忙拽着华琚藏到笼屉后面。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宫娥笑着推门进来,一个抚胸叹道:“肃王殿下满头满脸的血,可真吓死我了!”

      另一个颇为得意地笑了:“肃王殿下本就是猛将嘛!”

      “还猎了那么多的东西!”

      “那是自然。连戎狄都惧怕肃王殿下,区区围猎哪能在话下?”

      “倒是太子殿下显得逊色了不少呢!”

      “就是啊,才四五只飞禽,太子殿下也太过仁德了些。”

      华琚闻声,朝凡之比比口型:“原来你四哥是笨蛋啊?”

      凡之笑得欢畅,也对她比划道:“四哥是在练箭呢!全都是从眼窝里射进去的!”

      华琚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听那小宫娥道:“不过虞家的二小姐可当真让人佩服!”

      华琚一怔,见凡之也是同样的神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比划着:“炽繁?”

      仿佛是答应着他们的疑问,另一个小宫娥点头应道:“就是呢!那些砍砍杀杀的,人家没哭鼻子不说,还赢了头筹,连肃王殿下也不是对手呢!”

      华琚闻言更是惊诧,一个没留神,凡之的头发被她吸进了鼻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小宫娥立时吓了一跳,警觉地尖声喊道:“谁?”

      华琚一怔,本能地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想绊住了凡之的袍脚,两个人挣扎了一下,便重重地朝前栽去。

      那个巨大的笼屉被突如其来的大力扑倒,笼屉里一直文火蒸着的“双龙争珠”摔在地上,盘子瞬间四分五裂,鲜红的龙虾壳上沾满了泥土。

      几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倒是凡之先回过了神,扭过头看着华琚,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吃了什么脏东西,半晌才喃喃地吐了两个字:“……坏了。”

      华琚双眼直愣神,神游物外一般僵硬地点点头附和道:“……是坏了。”

      凡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你这是要玩死我么?”

      两个小宫娥这下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儿,登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吓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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