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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路遇 ...

  •   “喂,这集贤馆也才建好了没几天,你四哥就跑了?”华琚刚刚抄完了一篇文章,甩了甩有些酸麻的手,叼着笔杆冲凡之耸耸眉头,“他怎么比我还没长性?”

      凡之斜靠在另一张书案后的软垫上,手上随意地晃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扇子,正旁若无人地哼着一首听不清词的小曲。他两条长腿架在书案上,脚随着小曲的韵律闲闲地打着拍子。听见华琚开口,他睁开一只眼睛斜斜地瞥过去:“录你的书,哪来的那么多话?”

      华琚随手抄起一本书朝他丢过去:“我可不打算跟你吵架,你别惹我啊。”

      凡之歪歪头躲过那本书坐起身来。他外衫本就是松松地挂在身上,身子一动,松垮的衣领向两旁敞开,胸前纹理细腻紧实的肌肉便一览无遗。见华琚微微一怔,他的笑容颇有几分自得,故意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一撮头发捋了捋,朝华琚调笑着,语调暧昧:“怎么,被本王的美色迷得说不出话来了?”

      华琚“啧啧”叹了两声,托着腮赞赏地点点头:“没想到你看起来瘦得像根棍子,原来竟然这么有料。”说着指指他皱起眉头,“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凡之展开扇子悠然自得地扇了扇:“省省吧,你即便从现在开始跟我吃一样的东西,也长不成我这副惊天的美貌来了。”

      华琚摇摇头,语气诚恳:“我只是想知道你从小到大吃了些什么,将来要仔细不让我儿子也吃到同样的东西。不然要是他长成这个不男不女的鬼样子,我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凡之没有迟疑,拾起掉在身边的那本书朝华琚扔回去。

      华琚“咯咯”笑着躲过了攻击,又问:“说正经的,你四哥跑到哪儿去了?这几天都没见着人影。”

      凡之斜着眼睛觑她:“本王可是一字千金的人,凭什么你问了就要告诉你?”

      华琚见他不愿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撇着嘴重重地将散落的书稿纸张摞到一起,又夹起笔杆,一下下地叩着桌面。

      凡之眯起眼睛想要假寐片刻,却被她扰得不胜其烦。站起身来窜到她桌前,正要伸手狠狠在她头上敲一个爆栗,却没想到华琚比他反应更快,“嗖”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里面闪着楚楚可怜的光。

      凡之举着一只手,却终于没有舍得落下来。他瘪瘪嘴白了华琚一眼:“父皇下旨几天之后去围场春狩,将这个督办的差事交给了四哥,眼下四哥应该正在头疼呢。”

      “春狩?”华琚愣了一下,眼睛霍然迸出晶亮兴奋的光,“那是好事儿啊!你带我去吧!”

      凡之满心无奈地抬起头,却无意中瞧见了她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他只觉得嘴巴略略有些干,掩饰般地咂了咂:“看起来是好事的,往往到了最后都会变成坏事。”

      说罢故意恨铁不成钢一般地重重叹了口气:“怎么抄了这么多治国长策,还是从前那样一根筋,一点长进也没有。”

      华琚也不恼,叼着笔杆把下颌戳在桌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凡之哼哼着:“你在念叨什么?”

      华琚摇摇头。

      凡之见她如此,索性又道:“你可知道这春狩用的是什么名目?”他说着,似乎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的弧度,“父皇久卧病榻,原本是不宜操劳的。可这次春狩竟然有旨意下来,是为了庆贺老六的十五岁生辰。”

      华琚闻言不免咂舌。宁王受宠爱已经是举国皆知的事实,她实在无须揣测。只是皇帝如此急不可耐地将宁王的生辰摆到台面上,还非要将皇室消遣的春狩都冠上这样的名目,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他……他大概很失望吧?

      她脸上的神情太过瞬息万变,凡之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他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掰了掰自己双手的骨节,油腔滑调地长叹一声:“春日甚好,本王要出去踏青赏花,虞公子既然不开口,便独自在此处消磨时光吧。”

      “哎,”华琚匆匆喊住他。见他转过头含笑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心中一阵发毛,手足无措地站了半天,见他有些不耐烦了,这才横下心来踌躇着问:“你……你要去哪?”

      凡之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你要问什么!本王哪有你虞公子那样好的安稳命?自然是去帮四哥分忧!”

      他不过随口一念,不料那厢华琚已经飞快地整理好了书稿笔墨。

      凡之本能地摆摆手:“我可没说带你去!”

      “不用你带!”华琚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眼睛明亮得像是天上不小心摔下来的星子,“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偷偷跟着……我自己要跟着你去,太子殿下总不会怪罪你吧?我的意思是,你后脑勺上又没有长眼睛,对不对?”

      凡之闻言一怔,扶额长叹。

      马车轻巧地前进着,硬木轱辘轧在地面上发出辚辚的声响。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阳光暖融融地照着颍坤,街上的铺面都已经开了张,路边也站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朝来往行人兜售着自己摊子上的物件儿。驾车的是凡之的贴身小厮霍九,他稳稳攥着马缰,避开摩肩接踵的人群。

      华琚撩着车窗上挂着的青布小帘,不时朝外张望一眼,又笑着对凡之道:“每天出门的时候街上都没什么人,又是入夜才能回去,这样的时辰出门的次数还真不多!”她索性撩起帘子,指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你看,竟然这样热闹!”

      凡之轻轻地晃晃手里的扇子:“三月播种,眼下颍坤城里还不算太兴旺。等着四月过千秋节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热闹!”他轻笑一声,“到时候你的眼睛就更不够用了。”

      华琚想着什么,清亮的眸子闪了闪:“我六岁之前都在颍坤,每天都能上街,却不记得有这么繁华。”她眨眨眼睛,笑意盎然,“那时候整天跟在我娘身边,遇着相熟的商户,人家还要奉承一句,说我长得漂亮。嘁,我都知道他们是讨我娘的欢心的——满天下也就只有我娘才真正觉得我漂亮!”

      凡之打趣道:“你娘只怕也更喜欢你妹妹多些吧?”

      “才不是呢,”华琚亟亟地分辩道,“你没见过我娘,才不知道她有多疼我!”说着撩起自己的外衣,摸出一根一直缠绕在腰上的精巧珠络朝凡之晃了晃,“这是我六岁生日的时候我娘熬夜打好的,连炽繁都没有。你看看,要不是真疼我,能费这么大力气做给我么?”

      那根珠络是用发丝一般粗细的金丝牢牢绞成的,约莫有两指宽,远看似乎只是一条成色颇好的金丝带,仔细瞧去才发觉上面竟然纠缠着繁复到极点的精致花纹。珠络的一头镶着十八颗龙眼般大小的东珠,竟是极牢固地用金丝编结上的。阳光洒在东珠上,流转出一片温和莹润的光。

      华琚爱惜地轻轻抚摸着珠子,鼻尖却猛然间一酸,欢快清脆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失落:“可是生日过了没多久,娘就病死了。我跟着外祖父去了北疆,一转眼就是十年……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记得清了。”

      凡之似乎没有听清她喃喃自语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闲闲摇着扇子,许久才叹了一声,仿佛喃喃自语:“有人疼爱过,也是莫大的幸福了。”

      华琚怔怔地抬起头,却见凡之正微微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扇窄小的车窗,直直地望着窗外蓝如美玉的澄澈天空。明亮的阳光无孔不入地描摹着他精致的轮廓,那张侧脸竟是令人目眩的俊美,一瞬间竟然令她微微地愣了神。

      他似乎……是在难过呢。

      华琚有些迷茫。自打相识起,这个睿王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风流公子样,脸上总是带着妖娆的笑容,对自己那些粗鲁的打骂也毫不在意,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困扰他,让他不开心。可是现在……突如其来的沉默,眼底那一抹毫无预兆的空洞,似乎把他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那是悲伤吧?从来不肯示人的悲伤?

      华琚咬了咬干干的下唇,突然觉得自己和凡之之间莫名其妙地生出来一条宽阔的沟渠。她默然了许久,这才试探着开口,说的也是不痛不痒的话:“走了这么半天,都觉得热了,怎么还没到锦明宫?”

      凡之闻声似乎回过了神,轻轻地笑了笑:“集贤馆原本距皇城不远,是我不愿意那么早就到,特意吩咐霍九绕了条最远的路,约莫还要大半个时辰才能到吧。”

      “脑子有病啊,坐那么长时间的马车不觉得屁股疼么?”华琚埋怨了一句,忽然狡黠地笑笑,露出洁白细密的贝齿:“不会是因为难得与本姑娘同行,不舍得那么早就下车,才故意绕路的吧?”

      凡之却敛了面上的笑意,摆出一副端重严肃的神态点点头:“正是。其实我已经仰慕你许久了,只是以为你属意我四哥,这才不好多加亲近……”

      “停停停!”华琚听得心惊,无奈地连连举手投降,“我错了,不该乱找话题,行不行?”

      凡之合上眼皮,脸上看不清喜怒,淡淡地说:“知道错了就好,我要睡一会儿,你别再聒噪了。”

      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奇怪。华琚嘟哝了一句,索性转过脸去再也不说话。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在想什么?”

      两个人又沉默了许久,华琚正无聊地绞着手里的珠络,忽然听见凡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是啊,因为你很奇怪嘛。”

      “哦?”凡之眯起眼睛,“怎么个奇怪法?”

      华琚想了想:“我觉得你很像刺猬。”

      “何意?”

      “看起来很强大,可是内心像是小孩子。”华琚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好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只是全都藏进肚子里罢了。从前我还觉得你是真的风流倜傥,现在一看倒是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可是这样蜷成一个团,不是也容易伤害到想要接近你的人么?”

      凡之“啪”地合起扇子,警告般地指着她的鼻尖:“臆断了臆断了,都在胡说些什么?”

      “本来就是臆断。”华琚瞥了他一眼,“是你要问我的。我又不是算命先生,才认识你这么几天,能知道些什么?”

      “哈,”凡之嘲弄地扬了扬下巴,“你还不是故意守拙?彼此彼此。”

      说罢清清嗓子,又对华琚笑道:“其实我不像刺猬,你知道为什么?”

      华琚没好气地瞅着他。

      凡之的脸上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因为我比刺猬漂亮。”

      “无聊!”

      “人生本就无聊,安之若素不是要闷死了?”凡之抻了抻懒腰,索性侧躺下来一手支额,“北疆儿女生性恣意豪爽,个个都能歌善舞。你久居那里,会不会唱歌?”

      “言语不通,只是会个调调。不过戍边的将士中能唱歌的也比比皆是,可唱得多是戍边情思,歌词大多又太过悲凉,你们这些久居颍坤的贵胄公子应该不爱听。”华琚想了想,一五一十地诚恳道。

      “无妨。”凡之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听惯了靡靡之音难免腻歪,也该听些金戈铁马。”

      华琚也不推辞,挪了下身子端正坐好清清嗓子,大大方方地开口,唱得却是一段《邶风•击鼓》。

      “及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以我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音域极宽,原本语音清亮,吟唱时却隐隐含了几分暗哑低沉,原就深沉悲凉的词经过喉咙的润色,更是添了几分神韵,宛若隐藏在朔风狼烟中痴缠不去的深情。

      凡之微眯双眼,指尖轻轻打着拍子。一曲终了,他才若有所思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原是打算听听曲子解闷儿,不想竟然听得心里有些难过了。”

      忽然听得外面霍九一声怒喝:“哪里来的丫头,竟敢跑到这里来拦车!”

      华琚正要说些什么,不想马车猛然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险朝左侧倒去。她原是束手端坐,这一下不免慌乱,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车篷内壁的软沿,却并没有来得及便直直地朝车篷门口栽去。凡之手疾眼快,一面稳住自己身形一面伸手捞住她腰身向后一拽,自己就势挡在车门口护住她,将她安安稳稳地拢进怀里,又一手挑起帘子朝外低低怒吼一声:“霍九,你怎么驾的车?是不是活腻了?”

      霍九此时堪堪稳住了车,闻声一个战栗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奴才并非有意,是拉车的马突然惊了,求王爷息怒!”

      华琚惊魂未定,方才那一下力道如此之大,若是跌出车去,只怕即便不断手断脚,也要吃些皮肉苦头。此时风波已过,却仍是后怕得手指冰冷,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一直被凡之拢在怀里,脸颊紧紧地贴在他衣着单薄的胸口。他的心跳声略略有些急促,似乎刚才也是受了惊的。她不由得面红耳赤,亟亟地伸手推开他自顾自坐好。凡之也不多言,只接过霍九话头冷笑一声:“好端端的,怎会惊了马?”

      霍九尚未答话,却有另一个女声抢过话头高声喊道:“民女有冤,求老爷替民女做主!”

      凡之冷哼一声,霍九会意,对那女子道:“你有冤情,只管去找颍坤令告状便是,为什么跑来半路拦车!不晓得车上坐的是什么人么?好大的胆子!”

      那女子声音急促,已经隐隐带了哭腔:“求老爷发发慈悲,救民女一条生路!”

      凡之没有理会,轻咳一声吩咐霍九:“继续走吧。”

      华琚听见那女子几欲落泪,却有些不忍。见凡之不愿理睬,登时便有了怒意:“亏你还是个天潢贵胄的王爷!听听小女子的冤情,能耽误你一顿饭么?”

      凡之冷冷瞥她一眼:“要管你自己去管便是。”

      华琚撅着嘴,朝他狠狠啐了一口,迈过他钻出车门,几步便来到那不住叩头的女子面前,双手挽起她安慰道:“你别哭,有什么冤情说出来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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