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创世纪》叶臻

69、第六十九章

　　“自力，今天感觉怎么样？”叶荣添看到由护士陪着复健回来的张自力，微笑问道。
　　张自力没有作声，而是使劲撑着手，想从轮椅上做到床沿。叶荣添见到他的辛苦，立刻站了起来，过去扶他，拽着他的手，扶到病床上。
　　护士帮他盖上了毛毡，转身出去。
　　“怎么样？”叶荣添看着他，“有没有起色？”
　　张自力看了看双腿，然后，伸手拍了一下，“就这样子，”他淡淡的，“会有什么起色。”
　　“慢慢来，”叶荣添示意他不必心急，“我刚才和华业的叶承康见了面，谈了一些近期无烟城工程的进度问题。”
　　“无烟城……”张自力轻轻念着，似乎这段时间，它离自己很远。
　　“我把报告都带过来了，你可以看一下。”叶荣添从一边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资料，递了过去。
　　张自力瞥了一眼，原先注入全部热情的东西，现在看来，不过白纸黑字的一份，“有你就可以了，你看过行了。”
　　“自力。”叶荣添讶于他的冷漠，以前，他从来不是这样，所有的报告，他都会认真的审核研究，可是，这几个星期……
　　叶荣添不相信肢体的伤残会磨蚀他的意志。
　　“无烟城的进度一向是你亲自看的，”叶荣添道，“我可不是良大主席。”
　　张自力转开头，看向窗外。
　　良大主席，好高的位子啊，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下身瘫痪的主席呢？他抿嘴笑。昔日的风光和荣耀，他竟觉得有些刺目。
　　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爬上那个主席的宝座，只知不断进攻，不断拓展，务求把良大推上房地产开发界的顶级行列。但真的忘了，忘了这世界的残酷规律——不管你得到什么，一定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自己做过什么，靠着什么得到手边的一切？张自力有些心惊，不管是原来的那个他，还是现在的这个自己，想到那段可怖的暗无天日，都不由会胆颤。原来，仇恨可以这样深，可以把自己逼到面目全非。
　　而那时所作的一切……呵，天理循环，现在全报到了自己的身上。闭眼想到马志强那狰狞的笑，张自力没有觉得他恐怖，反而却是觉得自己残忍，怎么就把一个原先老实厚道的人逼到那样的疯狂地步？
　　那是个怎样的自己？
　　“自力，”叶荣添见张自力许久没答话，喊了一声。
　　“嗯？”张自力回过神来，看到叶荣添关心的眼，心里又是一阵触动。
　　“自力，我知道你辛苦，”叶荣添语重心长，“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也不是你一个人有这样的情况。像你大哥，文彪当年腿也受过伤，他就凭着脚架，重新站起来，还有，我刚才见的叶承康，他几年前脊椎也受过伤，可能那个时候你没来香港，不知道。”叶荣添想着一些事例，希望可以鼓励起自力的信心，“他是在华业银行被劫的时候，受的枪伤，当时听说医生都说没救了，而且就算醒过来，也肯定是终身残废，但是，他现在呢？你看到他，有没有感觉到他受过伤？有没有意识到他曾经在轮椅上坐了大半年？所以，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只要你肯去做，去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张自力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叶承康的经历，有些震撼，有些讶异，但是……想到他和自己丝毫不相同的人生，却不禁颓然，叶荣添还是充满希望和鼓励的眼神，但张自力却在心里苦笑，“你不明白。”
　　“自力，”叶荣添看到张自力殊无表示的脸，“我知道你的双腿是志强造成的，就像当初，你哥的腿，却是我害的。我们四个人，的确有太多的问题了，不管是兄弟还是仇人，大家都经历了太多。”想到这十年来的一切，叶荣添深深叹了一口气，“文彪死了，志强疯了，这些你和我都不想看到。可是都是事实，我们必须接受。四兄弟里，只剩下你和我。我知道，文彪他对你很好，你也对文彪很好，那么，你觉得他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哥……”张自力轻轻喊着许久未喊的人。
　　“为了文彪，还有无烟城，你都应该重新站起来的！”
　　叶荣添的攻势令张自力胸闷，他说不出话反驳，但更不愿意吐露那些真相。他只知道，自己的这些问题，旁的人却是无法插手。
　　叹出一口气，他闭上了眼。
　　“对不起，张先生要做检查。”护士小姐推门进来。
　　“噢，”叶荣添站了起来，“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他拍了拍自力的肩头，“对了，资料我留在这里，你可以看一下。”
　　他把带来的东西搁在了茶几上，转身走了出去。

　　一路下楼，叶荣添有些心烦，看到自力的状态，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自力会这么缺少信心，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哎？叶先生？”面前传来一个声音，叶荣添抬头，却是武俏君。
　　“武小姐。”叶荣添点头，“你来看自力。”
　　“嗯，”武俏君笑笑，“叶先生走了。”
　　“我刚出来，”叶荣添道，“自力去做身体检查了。”
　　“哦。”武俏君抿了抿嘴。
　　“那我先走了，”叶荣添转身去门口，“……哎，武小姐，”他又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一下，趁着自力去检查……”
　　“……好吧，”武俏君点了点头，心里猜测叶荣添想说的一定会跟自力有关。
　　“我们……去楼下的草坪吧，”叶荣添建议。
　　“可以。”

　　“最近，自力的精神一直都不太好。”叶荣添问身边的武俏君，“医生都说他的治疗效果并不理想，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
　　“他有心事。”武俏君轻轻说。
　　“有心事？”叶荣添似乎不太明白，“怎么说呢？”
　　武俏君侧头看了一下叶荣添，站起了身，“他失去了人生的一个支点。”
　　“支点？”
　　“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信念’。”武俏君解释，“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这样一个信念，为了它，可以克服困难，可以排除艰辛，可以说这是一种原动力。可是自力他……”想到最近自力失控的脾气，低迷的状态，武俏君都感到难过。
　　“他是因为双腿残废而自卑吗？”
　　“可以这样说，”武俏君点点头，“他一向都介意别人看他的态度。”
　　“我们都没有说什么。”叶荣添皱眉。
　　“但是，他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武俏君转过身来，“叶先生知道自力的身世，他从小到大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所以，他会比平常人敏感很多，加上他又经历了那么的事……”
　　“哎……”叶荣添叹了一口气，“是我们把他搞成这样……”
　　“我知道，自力的大哥，对他很好，”武俏君对着叶荣添笑了一下，“我想，自力以前的信念，就是他大哥，而后来，就是无烟城……可是现在……”武俏君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有些失落，为什么自己成不了自力重新站起来的支点？
　　“武小姐，”叶荣添看到了武俏君脸色的暗淡，“我们可不可以帮他找到一个支点呢？”
　　“我……我不知道，”武俏君有些苦涩，辛苦了这么多天，但是，自力冷冷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善。
　　“武小姐，你会放弃吗？”叶荣添忽然问，很认真。
　　“我？”武俏君愣了一下，“自力他现在根本不想见到我。”想到自己几次被他敢走，武俏君笑得很勉强。
　　“自力他……”叶荣添似乎都没想到，转了转念头，“他一定不想拖累你。”
　　“我知道，”这一次，武俏君居然回答地非常果断，“我知道他的心思，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去改变。”
　　“武小姐是心理专家。”
　　“心理专家也是人，我只能试着了解自力的心情，但没有办法去改变他，”武俏君重新坐在了长凳上，“就像平时在中心，也只有病人知道配合，我们才能帮他打开心结一样。”
　　“我知道，武小姐不会放弃自力的。”
　　“要他自己不放弃才可以。”
　　“我可以帮什么忙的话，尽管开口。”叶荣添很诚恳。
　　“谢谢你，叶先生，”武俏君点头，“你对自力，一直很关心，”她笑了一下，“我记得你以前也来找过我，询问自力失忆的问题。”
　　“自力弄成这样，我有责任。”
　　“我不会放弃，”武俏君捏了一下衣摆，“无论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让自力重新站起来。”
　　叶荣添看着武俏君，这个女子的坚定和沉着，感动了他。比起田宁的热烈和不顾一切，眼前的人似乎更适合自力，尤其是经历了那么多，逐渐成熟的自力。
　　叶荣添笑着点头，武俏君的沉静和稳妥让他百分百相信，自力一定可以站起来。
　　“我想我该走了，”叶荣添站了起来，“公司里还有事情要做。武小姐，自力就交给你了。”
　　“我明白，”武俏君点点头，“这一阵子，公司里就多亏叶先生了。”
　　“我们都是为了自力嘛！”

　　做完检查，张自力一个人坐在病房里，呆呆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医院每天的时间安排是单一而枯燥的，除了检查、复健、吃药、食饭，便是躺在床上数绵羊。想到以后的日子，也许下半辈子都要这样的渡过，张自力真的很想恸哭一场，为什么自己会被禁锢在这样的一个境地？
　　生不如死。
　　俏君，他好想俏君，他想把俏君搂在怀里，像以前那样，把不开心的，开心的都和她分享。可是……嘴唇又落在了牙齿间，他不能半途而废，他绝不允许自己破坏计划，他一定要俏君离开，离开他这个废人。
　　放下了眼光，张自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到了矮几上叶荣添留下的无烟城进度报告，又是一个未能完成的心愿，张自力忍不住想笑，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任务，以后，只能交给别人去完成。
　　他出手，想去取报告。可是，看似不远的东西，却堪堪差了一寸的距离，无论怎么去够，都欠缺一口气。两腿的无知觉令得他根本没有办法再上前一公分。
　　无奈，只得撑起另一只手去倾斜上身。着稍稍的斜角，他终于够到了那叠报告。
　　这是第一次靠着自己拿到一样东西，张自力心里有些欣喜。
　　但是，刚刚换了一口气，他却发现，自己没法把手里已经够到的报告安全的取回床上，因为，失去了腰部的直觉，只靠着一只手，他根本无可能把倾斜的身体返回。
　　拉着床上的床单，他很想把自己挪回去，但是，这里一用力，那边的手却情不禁微微一颤，白色的纸张便像雪花般散了开去，撒了一地。
　　一室的报告，张自力看到自己的杰作，不怒反笑，自己真的成废物了，什么用处都没有，连这样小小的问题都搞得一片狼藉。
　　呵！这就是张自力了！

　　“自力，你怎么了？”武俏君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满地的文件纸，还有张自力半斜的身子，立刻上前把他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张自力看着来人，“没事。”他靠在了床上。
　　武俏君弯腰拾起了分落地上的文件，“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护士啊。”她把文件放在了矮几上。
　　张自力盯着她，她的笑，依旧温暖，不过……
　　“你是不是提醒我，我以后做什么都需要别人来插手？”他的眼神很威胁。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武俏君依旧温和。
　　“那你就不要管我！”张自力再去拿几上的报告，但这次用力过猛，非但没有拿到东西，反而，整个人倾斜过来，差点跌下了床。
　　“小心啊，”武俏君立刻上前拉住了他，“我帮你拿啊。”她拿过文件，递到张自力的面前。
　　冷冷看着武俏君，张自力一掌推开去，“我说过我不要你帮！”纸片再次撒了一地。
　　武俏君无奈，弯腰去捡，几起几落，只觉眼前有些花。
　　“你又来干什么？”张自力冷冷看着她，“我不是说了不要你来吗？”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子，”武俏君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抗拒自己的关心，“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会令很多关心你的人伤心？”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道理？”张自力很是不屑，“我说过了我不要心理专家给我上课。”
　　“我不是，”武俏君强调，“你知道，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是心理专家！为什么你一定要抗拒我？为什么不肯好好听我们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自暴自弃？”虽然声音越来越大，但是，语调却开始哽咽，“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是关心你，伯父伯母，小芬还有我，大家都希望你可以振作，可以重新站起来！”
　　“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张自力看到了武俏君的眼睛，红红的，心痛得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如果你不要我们操心，你就不可以每天都这样，”武俏君气他又来不理不睬，“你明明知道我们会担心，却偏偏不配合，不协作……”
　　张自力咬着嘴唇，“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不是，”武俏君转过去，对着他，“我知道你不是，你在乎伯父，在乎伯母，在乎小芬，我知道你在乎每一个人的，”看着他紧绷的线条，武俏君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你想不到我不要紧，只要你想到伯父他们，为了他们，你都不应该在这样啊！”
　　张自力不敢看她，放在毛毡下的手紧紧握着，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出卖一切。
　　“我知道，我在这里，会给你压力，”武俏君勉强笑了笑，泪珠仍在腮边，她抬手抹了一下，“只要你说一下，我就走，以后不来烦你，好不好？”她看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只要我离开，你就会配合医生，你会好好治疗，你不会再放弃，那……我就走！”
　　“我……”武俏君的模样令张自力说不出话，原本自己是一直企盼着这一天。可……当它真的来了，他却居然不敢说。自己还是舍不得。
　　“只要你亲口说，我就走。”武俏君咬着唇，看着他。
　　“我……”张自力的嘴唇都有了一个一个的牙齿印，“我——要——你——走！”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但短短几个字，却如千斤重。
　　“好，好，”武俏君的泪再次滚落，“我走，我走，”凄然转身，“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她去旋门把手。
　　踏出去，也许，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见，但是，她要他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张自力看着窗外，泪已经流下，可是，却不能让她知晓。

　　“扑通”一声，武俏君只觉天旋地转……
　　张自力转过来。
　　俏君已毫无生息，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俏……俏君！”他忍不住喊，伸出手去够，但是，地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他怎么够也没办法够到。
　　他的心里有些害怕，俏君怎么会晕倒？
　　拼命往前倾，俏君苍白的脸色映入眼帘，天啊，她怎么了？她真的晕倒了！一连串的问题令的张自力失了方寸。
　　计划、犹豫，瞬间蒸发殆尽，他只想知道地上的人，究竟怎么了！
　　“俏君……”他努力的往前去，只想碰到她，但是，力不从心……
　　咬着双唇，张自力使劲地挪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
　　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扑通”又是一声，却是他从床上跌了下来，双腿无知觉，但两只手肘却疼得厉害。
　　顾不上自己的痛，他只是一下子抱住了地上毫无反应的武俏君，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俏君，”怀里的人冰冰冷的脸庞，令他惶恐，“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叩着她的额头，张自力发现自己这几天捱得辛苦，其实，他是多么想把她拥在怀里，永远都不放开，可是……
　　他为自己的绝情心慌，一定是自己，把她害到这个样子，一定是！
　　“对不起，俏君，对不起……”他心痛得说不出话，只得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