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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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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醒了。”小芬走进病房,看到张自力转过头来,笑笑。
张自力撑起双手,想坐起来,但是,麻木的双腿却拖得他异常费力,嘴唇被咬得显出微白。
“我来帮你,”小芬立刻放下插花的活儿,走了过来,“我帮你,哥。”她搀着张自力的一边,努力的把他拉的坐了起来,再拿起睡枕轻轻拍了几下,垫在后面,“这样好吗?”
张自力不吭声,只是看着前面,台子上是小芬正在整理的花瓶和花束,新的那束还没插上,而旧的却已经躺在了一边,却是俏君昨天带来的。
“舍不得丢吗?”小芬看到他的目光,笑着问了一句。
他忽然慌张起来,连忙收回了目光,抿紧嘴唇。
“力哥,”小芬坐在了他的身边,“我知道,你不开心。”
张自力看了妹妹一眼。
“没有人可以接受,自己以后都不能走路,”小芬是一贯的柔柔的声调,“我知道,力哥你一向那么骄傲,心里肯定比别人更难受。”
小芬的善解人意敲进了张自力的心扉。
“……你应该相信我们,我们都很关心你,我们都希望你可以好起来。……从你到香港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不是一直都站在你这一边?上一次,我们陪着你从昏迷中醒过来,那这一次,我们也一定会陪着你从新站起来。”
张自力还是不作声,反而别过了头去。小芬以为他是逃避,而他却是怕被发现,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哥,医生说你不是没有机会,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可以放弃。”小芬去扳他的身体,“你看着我啊,你告诉我,你真的愿意在轮椅上坐一辈子吗?”
张自力被迫对着她,看到她眼里的渴求,咬了咬嘴唇,“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他的眼睛恢复冷淡,声音干涩,“我是罪有应得。”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只能自己听到。
“我知道,你有很多心事,”小芬果然没有听到那句话,“你有问题,总喜欢自己一个人解决。可是你应该相信,我们永远都会支持你,你不是一个人。”
她站了起来,走到旁边,“噢,我上次带了唱机,不过,忘了带cd,”她吐了吐舌头,“这次我记得了,帮你选了几张cd,有粤语的,也有国语的,你可以放来听啊,不会那么无聊。”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扁扁的盒子,放在矮几的cd唱机旁。
张自力看到她的女孩儿家心思,轻轻扁了扁嘴。
“力哥,”小芬重新坐了下来,“医生都说,治疗最紧要的是病人的心情,如果你是积极的,那么治疗就会有效,可是如果你总是往坏的地方想,那么效果就会打折扣。现在,治疗都是刚开始,我们应该往好的地方去想,也许一天没有用,两天没有用,但是,第三天就会有用的呢?”
“……我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星期了。”张自力冷冷的,似乎说得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
“两个星期不是什么的,”小芬高兴他终于有了反应,“可能,后面一个星期就有了效果呢?”她的脸上露出了笑还有期望。
张自力有些佩服小芬的乐观,或者说,是欣赏她的天真,明知她的说话欠缺根据,但是妹妹的全心支持,还是令他深深感动。
“我帮你放cd啊,”小芬觉得今天张自力的心情似乎比以往要好很多,决定趁胜追击,“这些cd都是我花了很多时间选的,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定喜欢,但是,听听音乐一定可以放松心情。”
她拿起一个盒子,打开,把里面的光碟取了出来,放进唱机。
片刻,房间里便响起了悠悠的歌声,比起刚才的冷清,似乎的确令人温暖了很多。
“我把花插好,”小芬看到了台子上的混乱,立刻走了过去,把自己带来的新鲜花束插进了花瓶,还不停的摆弄着花朵的位置,“你看,这样好不好?”她问张自力。
但是,没有答复。
“哥,”小芬回过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锁定着台子上的那束花,却丝毫没留意自己的作品。
“你想俏君姐了?”小芬拿过花,送到他面前,“舍不得我把花换掉吗?”
张自力看到那束花骤然到了面前,一下子不知如何反应。
“哥,你心情不好,但是,不要那么不体谅俏君姐好吗?”小芬为武俏君这几日的辛苦不平,“你再难过,也不要拿她出气!以前,你老是对宁姐发脾气,结果把宁姐气地看到你就躲,难道,你现在还要这样对待俏君姐吗?”她忽然又变得成熟起来,“她对你那么好,你不是感觉不到的。力哥,不要再让俏君姐成为第二个宁姐,把自己喜欢的人逼到无路可走,很残忍。”
逼她走?张自力咀嚼着这三个字,看到小芬不忍的眼神,他心中是无奈,他不是要逼她,他是不要害她,不要她一辈子守着一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低头看到怀里的花,张自力吸了一口气,把它执了起来,“我的事,我自有主张。”冷冷的一句,他把手里的花狠狠扔了出去。
“哥——”小芬没想到张自力会如此行为,一时真是气上心头。
“吱呀——”一声,病房门被推了开来,一个人影进入了视线。但立刻,从病床飞过来的花束让她一下停住了脚步。
这束花,正是昨天自己送的。
武俏君看清落在地上的东西,弯腰把它捡了起来,抬头,是自力冰冷的眼神,她知道,是他扔的,他不在乎自己送的花,弃若敝履。
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挂着微笑,走进去,“自力,你今天的气色好很多。”她把花束放在了台子上。
“我要把它丢掉,你为什么还要捡回来?”张自力冷冷得看着那束花,似乎它脏了房间。
“那我过会儿出去把它扔掉。”武俏君笑笑,一脸平静。
张自力不作声,转头看向了窗外。
“嗯,还是我出去扔吧,”小芬发现两个人的僵持,觉得自己应该暂时离开,给他们一点空间,“俏君姐,你和哥聊聊,”她拿起了花束,“哥啊,你别这样,别让大家都不开心。”她对着张自力笑了笑,走了出去。
小芬一离开,房间里便是沉默,除了唱机里的歌声。
“……你渴不渴?”武俏君走到了矮几旁,“我帮你倒杯水吧,你的嘴唇很干。”
她在玻璃杯中注满了水,递过去。
透明的水杯盛着她的关心,满满盏盏。
张自力盯着她,她的表情,始终和煦、沉静,可是,他还是要她走。
“我说过你不要自作主张!”张自力别过头,“也不要动用你的专业知识来猜我想做什么。”
“自力,”武俏君放下了杯子,“那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啊。”
“我什么都不想,”张自力转过头来,“我不想有人烦我,我想一个人,行不行?”
“我不烦你,”武俏君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我不打扰你,好不好?”
“不好啊!”张自力的声音大了,“我说过我不想一个心理医生老是盯着我!我的腿是残废了,可是我的心理没有问题,我不是你的病人,我不想对着你!”
“自力啊,”武俏君过去到他床边,“你知道我从来没把你当病人看!”武俏君抬起了手,“我是你女朋友,”她看了看手里的戒指,“我来看你,是关心你,你不是答应我会陪我一辈子的吗?”
淡蓝的光芒戳痛了张自力的心,他又别过头。
“自力,你答应过我,你忘记了?”武俏君拉他过来,“你不是说从头来过吗?你不是让我给你机会吗?为什么你一定要躺在床上自暴自弃?”
“是啊,我是自暴自弃,”张自力冷笑,“我是一辈子躺在床上,你看不惯我是吗?好啊,我没有要你留下,你走啊,你走出去啊,我没有要你留在这里。”
“你冷静一点,自力!”武俏君扶着他,“医生关照你要控制情绪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张自力无所谓,“你不知道吗?我的脾气一向很坏的,我很容易发火的,大家都知道,你却不知道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糟蹋自己!”
张自力不作声,似是默认。
“你当给自己一个机会啊,好不好?”武俏君抬手去摸他的脸,“我会陪着你,走下去!”
“可是我不要你陪!”张自力甩开她的手,“我不要你可怜我!”
“你知道我不是,”武俏君分辩。
“好,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复健?”张自力看住她,“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躺在床上,我在轮椅上一世。你就不喜欢了?一定要我站起来,要我会跑会走,才配得上你武俏君,是吗?”
武俏君愣在当场,张自力的话如利刃,重重刺伤了她。
自己的关心和鼓励,为什么到他的眼里,会如此不堪?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自力摆手,示意她尽管解释,“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站起来,”他又去拍自己的双腿,“你看啊,你睁开眼睛仔细看好,我的这双腿,它们还会有用吗?它们还能让我站起来吗?啊?”
“你要配合医生治疗。”
“配合?我做了两个星期的物理治疗了,有用吗?它们有知觉吗?”他“啪啪”的拍着两腿,“一点进展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说过,它们没救了,我没救了!”
“自力……”武俏君去拉他的手,“你别再拍了,不要这样拍!”
“我不要你管啊!”张自力再次甩开她,“你别管我了行不行?你不满意躺在床上的张自力,你就走得远远的,不要再来惹我,来烦我,行不行?”
“我要陪你走下去!”
“走下去?”张自力瞪着她,似乎很好笑,“你说我可以走下去?我用什么走下去?”
“自力,”武俏君握紧他的手,“不管你可不可以站起来,我只是要你不要放弃,不到最后关头,不应该说不。”她看到了淡蓝,“你答应过我,我们要一直过下去,为什么不努力一点?只要你肯做,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我想现在可以站起来,我想和以前一样,行吗?”
“当然行,我扶着你,一定可以站起来。”
“可是我不要你扶!我不要到哪儿,都要靠着一个女人。”
“只要你做复健,配合医生,你就可以自己走。”
“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张自力恨恨,“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告诉我,我要等多久?”
“你别这么没有信心,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武俏君不知从前那个一向成竹在胸的张自力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他总是这样看低自己。
“以前的张自力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现在的张自力,是个残废,是个残废!”
“自力……”
“……我不想再说,”张自力却闭上了眼睛,“我也不想再听,你走吧,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啊!”
“自力……”
张自力不再搭话,这次真的别过了头,一脸的冷漠。
“你……”武俏君清楚他的脾气,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他都不会听了,“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明天再来。”
但话语却似打在钢板上,纹丝不动全部弹了回来。
深深吸了口气,武俏君转身走出去。
走出房门,胸口是汹涌而上的酸苦,紧咬着嘴唇,都阻止不住眼泪,湿了双颊。
张自力听到关门声,终于卸下了一直强力鼓在心口的气。精疲力尽的靠在床上,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但是,就算真是,他都不要俏君跟着自己坠下去。
念及刚才俏君的每个神色,张自力知道自己过分,可是,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与其让俏君跟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他宁可现在狠狠伤了她,让她离开,忘记一切。一个伤残的张自力,配不上他心中的俏君。
抬眼,他静静地看着窗外,他只敢远远的,远远的,才能尽情的看着俏君。哪怕是个小小的身影,也令他宽怀。
几分钟后,下面的草坪上果然出现了她的身影,一个人,有些落寞的往门那边走。恰如很久以前,她来探视自己,也是给无情的挡回去,然后,一个人,慢慢的走出去。
耳边传来唱机里的歌声:
“……
如果留下多一秒钟,
可以减少明天想你的痛,
我会愿意放下所有,
交换任何一丝丝可能的占有。
幸福只剩一杯沙漏,
眼睁睁看着一幕幕甜蜜,
不会再有,
原本平白无奇的拥有,
到现在竟像是无助的奢求
……”
张自力看着她,看着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一个捕捉到她的镜头。
“……
爱是一万公顷的森林,
迷了路的却是我和你,
不是说好一起闯出去,
怎么剩我一个人回去,
回去。
……”
歌仍在唱着,而眼泪却已从张自力的双目中滚落,坠到腮边,坠落衣襟,坠湿了他的心。
“既然舍不得她,为什么要气她走?”不知什么时候,小芬站在了身后,不解的看着他。
张自力慌忙的低下了头,去抹眼中的泪,但是,纷乱的气息却骗不了人。
“哥,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对俏君姐那么坏?”小芬看着他,“你明明爱她,明明不舍得她,为什么每次都要说那么重的话?为什么总要找她的不是?你知不知道,你会把俏君姐逼走的?”
“我说的都是事实。”张自力还在挣扎。
“事实?什么是事实?”小芬很生气,“你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你说的是事实吗?你只是想逼她走!”
“对!我就是要她走!”张自力吼了出来,抬头看着小芬,双目尽红,犹有泪痕。
“为什么啊,哥?”小芬极度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逼她走?你知不知道,从你出事到现在,俏君姐一直守着你,你昏迷的时候,她每天都帮你翻身,帮你洗梳,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照顾!力哥,我知道你想通的,你是喜欢她,在乎她的,可是为什么现在,却一定要她走?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
残忍?张自力看着妹妹,用残忍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今天已是第二次。
“她费尽了心力来照顾你,还学着治疗师帮你按摩,她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你一定要赶她走?”
“我不想她为了我浪费时间!”张自力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答应她,是要照顾她,是要让她快乐!可是我现在,我现在可以干什么?我的腿没有作用了,我的下半身都没有知觉,你告诉我,我以后怎么照顾她?我怎么给她幸福?”
“力哥……”小芬一时呆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想法,她拉住他的手,“可是你这样,俏君姐还是会伤心!”
“她跟着我,就不伤心了?”
“你有机会可以站起来,你会康复的!”
张自力苦苦地笑了,“我知道,没用的,我的腿不会好了,它们不会好了。”
“哥,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我……”小芬的哀求令他想到了刚才俏君的神情,再也忍不住,他把小芬揽进了怀里,“我知道自己没有用,我让你们都失望了。”
“没有,没有!”小芬使劲的摇头,“你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你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哥哥,我们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的。”
“……
我天天练习,
天天都会熟悉,
在没有你的城市里。
试着删除每个两人世界里,
那些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美好和回忆。
……”
歌仍旧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