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飞絮太飘零》千织影

3、我是你的妹妹

　　很意外，林慕并没有让她重新做回她的“丫鬟”，而是说道，既然当初答应“收养”她，就应该履行承诺，将她当做“妹妹”对待。
　　听起来是无比的厚道了，但是白绮已经很聪明了，她知道，他收养她，与收养那些从北方战乱逃过来的流民，没有本质的不同。也许等她长大，可以自食其力的时候，她会回到自己的本位上去。于是，她可能是想争取点儿什么，在被扫地出门之前，她就老老实实做了他的“妹妹”。
　　白绮十三岁那一年，林慕终于可以不用劳心费神，监督不思进取的她了。不过等着他的，是更费神的一件事：出征。北方的苍琅族一次次进犯边境，朝廷屡屡警告，最终忍无可忍，于是皇帝一声令下，下诏讨伐。
　　于是白绮想了一个很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这个世界上，也只有皇帝老儿能治他。那一天林慕走时，排场很大，她通通熟视无睹。只是第一次见到他戎装英发的样子，还是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最后出城的时候，她不太情愿地为他送行，原本他像是有话对她说的，但最后只叮嘱了几句课业上的闲话。她想，你就走吧。你走了，这将军府被我闹翻天，你也管不着。
　　来不及进一步窃窃自喜，林慕的离开对她造成的影响，让她欲哭无泪。
　　有一日，老夫子分发了测验的册子，让拿回家给家长过目。白绮想，林慕便是那位“家长”吧，现在他不在家，也只能自己动动脑筋，自己搞定了。没想到她高估了自己的书法水平，不仅被横眉怒目的老夫子摔了册子，打回了原形，还被罚抄书简十遍。《尚书》《礼记》《诗经》等十余课……各十遍……
　　还有一日，老夫子放言将对每位学子登门家访，白绮陪着小心地劝说，“家长外出未归”，请择他日。没想到老夫子存心找茬儿，意味深长地盯着白绮的眼睛说：“小孩子撒谎可是会遭人讨厌的哟。”
　　白绮赌气地想，讨厌就讨厌，遭你这种老头子讨厌也不伤大雅。不过经过这趟家访，老夫子也确切证实了她“家门无人”的事实。真是难缠的老头。以后林慕老了，应该也会这样吧，顽固自大、罗罗嗦嗦。
　　可惜她也许是看不到了。
　　林慕的离开让很多事情变得无奈、混乱。唯一让白绮安慰的是，她作为女孩的初潮没有让他看到。不然铁定要闹出许多笑话，并且还会嫌弃她是多么麻烦的累赘。
　　每个月的那几日，白绮就捂着肚子哀怨地躺在床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扫过窗幔上蝴蝶兰的缀花，然后思绪就会飘到缠着林慕学画画的那几日。
　　花圃里的蝴蝶兰盛开了，她摘了一朵蝴蝶兰放在桌前描摹。但是黑墨颜色根本不够逼真，她便摘了一大丛蝴蝶兰，挤出花汁当染料。林慕发现了，气得要命，因为生机盎然的花圃一夜间演变成残枝败叶，惨不忍睹。而她所谓的画技也根本只是滥竽充数。
　　他开始教训她：“花草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我知道。”
　　“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她咄咄逼人，死不认账：“那人也是有生命的，你为什么杀人？”
　　“我，”他一时语噎，“国家大事不能与此相提并论。这是我的职责。”
　　“那你可以不当将军啊，这样就可以不用残害生命。”白绮故意露出几分天真。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不得胡言乱语。”
　　“如此甚好，那么，你也可以等我长大了再来行教训之辞吧！”
　　林慕只是看着她摇头，哭笑不得。
　　也许他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什么答应收养她？只是这世上没有解不开的难题，这个疑问，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直到几年之后，他才明白过来。

　　闲着的时候，白绮会顺便向老天祈祷，希望老天不要让林慕“以身殉国”，他虽然对她非常严厉，但是至少衣食无缺。如果他死了，或者缺胳膊断腿，她的这棵大树，就会慢慢枯萎，再也不能为她遮风避雨。
　　另外，其实将军府里的丫鬟侍从，与知州府里的没有根本的不同。“先敬罗衣后敬人”，这句话是她最新学会的。当初她随着林慕走进来的时候，是一身粗布破烂，这个难堪的印象恐怕已经在这群奴才的心里生了根。所以，无论她现今是如何的锦衣绣缎，如何的光鲜明丽，在他们的眼里，恐怕就和看着一只乞讨的流浪狗一样，都认为是她走了狗屎运，混来的短暂福气罢了。说白了，就是混吃混喝的。
　　林慕的脾气其实是很好的，但偏偏最容易对她发脾气，所以这也足以让他们壮大了胆子，明目张胆地讨厌她了。嘴巴里“小姐小姐”的叫，心底里应该是巴不得自家主人早点将她扫地出门吧。

　　于是白绮在心里将自己过往的乖张行径作了一番检讨，明白现在林慕是她唯一的筹码，不应该对他冷言冷语。
　　肚子痛过了三次，林慕就率领大军，打道回府了。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出门迎接他的时候，她便显得异常积极，就差扯开“白绮欢迎您回家”的横幅宣告天下。也许是这突然的转变，总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林慕见到她的时候笑得有些僵硬。
　　白绮一直不知道，当时她讨好的笑容有多夸张，像极了一朵绚烂到极致，却立马就要生出裂缝的花，看得人心惊胆战。
　　白绮原本以为她有很多时间同林慕处好关系，却不料自打他从战场上回来以后，比以往还要繁忙，几乎都不怎么搭理她了。白绮也弄不明白那些“国家大事”，毕竟她连自己的小事都理不清：唉，夫子总是一脸束手无策地叹息，你、你、你……一连三个“你”，总结出来就是四个字，浑水摸鱼。

　　林慕的好兄弟谢进，出入将军府也越发频繁了。白绮总见到他和林慕在书房唧唧歪歪一大通，有时会是一整天。
　　谢进这个人，白绮一直不知道怎么介绍他。同林慕一样，二十出头了，却还没有成家。这可不一般了，要不然白绮怎么会觉得他与林慕两个人关系非常暧昧呢？出征打仗在一起，各种宴会场合也在一起，现在两人谈话，闷头就是一天，想不让人想歪都难。听说谢进也有一个响亮的官衔，叫什么“上骑都尉”，反正是屈居林慕之下就是了。

　　白绮常在心中腹诽，如果她是男人，她不会亲自带兵打仗，而是找另一群男人替她打仗。哪像林慕这样，成天累死累活，还要谋兵布局，体力脑力双重损失。可惜她是女人，女人在房间里唧唧歪歪一整天，肯定会被人恶称“长舌妇”。女人非得像花木兰那样化装成男人，以替老爹顶包的名义，才能一展雄才。
　　白绮不想做乔装的花木兰，因为林慕是比花木兰还要厉害的孙悟空，简直就是火眼精金，这一日，她方趴在窗户外面，偷听他与谢进的谈话，立马就被捉了个正着。
　　她哀怨地想，花木兰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当她被林慕一只手拎起来的时候，连谢进都对她无奈地摇头。不过幸好她没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而且也必须庆幸她没有被扔出去，而是被轻轻放下来踏在了实地上。看来林慕也不是个称职的孙悟空。
　　“你在咕隆些什么？”林慕蹙着英挺的眉，盯着狼狈的她。
　　“仅仅是个巧合，我没想偷听！”白绮被他抓着衣袖，不打自招。
　　“以后不要鬼鬼祟祟。”林慕放开她，厉色道，“我说过，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光明正大。”
　　“偷听这种事，怎么‘光明正大’？”冥顽不化的白绮将视线转向谢进，暧昧一笑，“呵呵，谢都尉你好呀。”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林慕像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直瞪瞪地注视着他，一副不怕死的样子：“正想告诉你，我是喝狼奶长大的。”
　　谢进看着两个人明火暗战的局面，决计不愿意卷进去，刚才看那小姑娘的眼神，像是刀尖一般锋利，顿时便只想先行遁逃，他尴尬道：“那卑职便先告辞了，方才的事，请将军再多斟酌吧，我认为此事非同寻常。”聪明的谢进就这样溜之大吉。
　　林慕听见关门声，视线往白绮身上一转，颇不耐地说道：“你还不走？”
　　“你们在讨论什么事？”白绮一脸谄媚地问。
　　林慕叹息了一声，根本不想再理她，径自走到自己的书桌旁，拿起一份信件，蹙额沉思起来。白绮无声息地飘到桌前，倒着目光看那信封，上面书有“八百里加急”几个字。
　　林慕发现了她，将手中的信纸往桌上一拍，就此瞪着她：“还说不是鬼鬼祟祟？”白绮狡辩道：“我只是个小孩子嘛，什么都不懂，字都认不全，你怕什么？”
　　林慕看着她无赖的样子，也拿她没辙，视线微微浮动着，缓声道：“大人的事，你知道越少越好，知道多了，烦恼也就多了。”
　　“我早晚得长大，不是吗？”白绮居然笑着跟他谈起了条件，“你就当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故事？”林慕的口气加重了，也多了几分无奈的苦笑，“那你就自己看看这故事吧，看你认识了多少字。”说罢将那封信递到她面前，颇有轻视的意味。
　　白绮却像得到了特令似的，捧着双手，“虔诚”地将之接了过来。印象中，只有第一次见林慕，为他奉茶的时候，才有的姿态。
　　于是她便凑近了，结结巴巴念叨起来：“复禀者，前此一函，什么什么览，今昔屡获密、密……”白绮拧着眉，也不敢看林慕，不认识的就跳过去了，“安南、闽西一带、神出鬼没……杀戮什么无形、血溅尺素、兹事体大……”读着读着白绮就觉得有一点畏怯，将那薄薄的一片尺牍就此掷到了桌上，嘴里囫囵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真不好看！”
　　林慕“哧”声笑道：“不错，识了不少的字，看来是学有所成。”白绮只觉得方才的那些墨黑的小楷字还在脑中蹦跳，抚着胸口嘟嚷着：“其实我还有字没有念出来呢，可不止这一点学问。”“咦？怎么还懂得藏拙了？”林慕故意讥笑她，觉得逗逗她似乎甚是有趣，能够缓释心绪，“是什么字呢？”
　　白绮扬扬下巴，龇牙道：“织、影”。
　　窗户外明亮的光线透进来，照得满屋子亮堂堂的，白绮却发现，林慕的面孔竟在她说出那两个字的瞬间，顿时陷入了黑暗，沉肃得可怕。
　　“怎么了。”白绮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生怕他又无端发起脾气来。
　　林慕却突然将脸一扬，扯出一丝微笑，那双深邃的眸子就此停留在白绮略显惊慌的脸上。只听他淡然道：“你刚才念的两个字很危险，知不知道？”白绮只是摇头，字又不会跳出来吃人，怎么个危险了。他却突然自座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轻轻将她额间鬓角的碎发理了一理，遂道：“不知道最好，以后什么都不要问。”

　　白绮却不甚高兴了，紧跟着说道：“你这明明就是掩耳盗铃嘛，话只说到一半，存心让我心里痒痒，这样我怎么可能不犯错呢！”他总是怪她闯祸，却不想其实有时候是他自己的不对。
　　她见林慕没有表态，面色沉沉的，也不怎么怕他了，摇着他的衣袖撒娇道：“你就告诉我吧！那个什么，‘织影’是个人吗？坏人？”他不说她就自顾乱猜，看他的表情，十有八九便是如此了，他正在为这个人烦心呢。
　　林慕思忖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你要听一件事吗？一件坏事。”
　　白绮赶紧点头。
　　林慕顿了一顿：“白辉明死了。”
　　“什么……谁、谁死了……”白绮的舌头有点打结。
　　“就是我那个表妹夫。”林慕低沉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白绮的脑中一连串的联想。白辉明……表妹夫……原来是白欢儿的丈夫，那个“入赘女婿”！他就这么、死了？！
　　“看起来是他自己喝醉，落水溺毙，其实这件事远不止如此简单。我也是回京以后才得到的消息。你刚才看的那封信，是江南寄来的。”林慕干脆对她讲个清楚，想来让她知道也无妨，于是将事情简而化之，尽量说得轻松一些，“最近几年之间，民间兴起了一股庞大的势力，据传名为‘织影’，在江南一带兴风作浪，一直没有得到遏制。而如今白辉明的死，显然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白绮颤了颤，咽了咽口水，觉得心头跳得很快，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林慕讲这么严肃而残忍的事，而且，那个人居然死了。
　　“‘织影’的矛头，恐怕已经转向这京城了。”
　　白绮垂下眸，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感觉肩上被林慕轻轻拍了拍，又听林慕对她叹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他，但是如今他死了，你也该明白了。活着的人，都是值得珍惜的。”白绮不反驳，也不应声，只是低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