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飞絮太飘零》千织影

2、你可以收养我吗

　　十二岁那一年，白绮被他收养，成了他的妹妹。他是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而她只是一个丫鬟，一个孤女。
　　她从来不想叫他的名字。虽然他的名字还不错。林慕。
　　初始，她误以为是“林暮”，心想这个名字真是老气横秋。直到有一天，他说，小姑娘你应该学会识字了。她才知道，原来是另外一个“慕”字。她捏住毛笔，小手一挥，口里念念有词：“林——慕——”拖长着尾音。
　　他站在一边直皱眉头，然后不容反驳地说，以后禁止叫他的名字。
　　白绮瞪了他一眼，她也再不想叫他的名字。
　　那该叫什么呢？这个人二十三岁，不太老，也不太年轻。叫叔叔太别扭，叫哥哥嫌亲密。他们只是收养与被收养的关系。他们都没有这个经验。=_=
　　“喂，我该叫你什么呢？”
　　“你不是已经琢磨出来了吗？”
　　“喂……”
　　学会了基本的识字，有一天林慕对她说，我会把你送进太学里去。白绮却问：“太学是什么？”林慕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对她讲：“人不能不学无术。”
　　“有你教我就可以了呀。”
　　林慕摇摇头：“不行，你要同别的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在课堂里念书。”
　　白绮多么聪明的小姑娘啊，她立马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规规矩矩。
　　她平时在他面前太不规矩了，太得意忘形。他要让她跟慈眉善目的老夫子，学会什么叫“安分守己”，什么叫“蕙质兰心”。
　　他最后要让她学会的，是绝对服从命令。很遗憾，这一点她永远也做不到。
　　“我又不是你的兵，又不用出征打仗。”
　　“我也没有要求你习武射箭。”
　　“我会的已经很多了。”
　　“那你背背昨天教你的《论语》。”
　　“我只会背《诗经》。”
　　“好，那你念念看。”
　　白绮赶忙把《诗经》找出来，翻至第一页，准备朗声而念，突然发现林慕皱着眉头，满脸的怒气，于是她小小声道：“你不是让我‘念’吗……”

　　白绮确实是有一些失落的。她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她应该乖巧听话，以防被踢飞。可是，她的人生，没有教会她“付出”两个字怎么写。她只懂得“索取”，不停地“索取”，不停地“占有”，直到她满足的那一天。

　　白绮的人生，开始于五岁那一年。对，五岁开始，她就决心改变自己的命运。
　　五岁的白绮，还不叫白绮。她是一根墙头的野草，没有名字，没有父母。但是她为自己规划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并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蜕变成蝶。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找到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虽然她年纪小，但是她似乎比同龄人聪明很多。她的脸又肿又脏，衣服也很破，但是她的眼睛好像可以说话。她的聪明之处也在于此，她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拥有一个傲人的优点是多么不容易，她懂得充分合理地利用。
　　大街上，没人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从哪个垃圾堆里冒出来的。她天生天养，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她只是裹着破旧的烂棉絮，戴着一顶杂草束成的帽子，单单露出一双哀怜的、纯净的、会说话的眼睛，像小猫一样“躲”在街道的角落。
　　她当然不是为了掩藏自己，那是傻瓜才会做的事，那条街上来来往往无数华丽的马车，如果其中一辆会为她短暂停留，她都得抓紧机会。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那个角落也是极好的，不阴暗、不肮脏，冬天的阳光洒下来，暖暖和和的，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她。
　　这一天终于到了……
　　请不要误会，她遇到的不是林慕。因为那已经是七年之后的事了。
　　华盖厚幔的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位大家闺秀的小姐。她一步一步走向白绮，就像白绮每天无时无刻不在设想的那样。
　　她蹲下来，视线落在白绮的眼睛上。然后，只听见她用好听的声音赞叹道：“好动人的一双眼睛。”
　　白绮一下就愣住了。她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那句话“你可以收养我吗”被梗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形容词，“动人”。
　　而就在她发愣的一瞬间，那位小姐随即抢在她之前说话了：“跟我走吧！”
　　她不敢开口，只是用那双“动人”的眼睛盯着她。
　　那小姐娇娇浅笑：“放心，我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很庆幸，在五岁那年，她没有遇见林慕。因为她没有让他看到，自己最丑最脏的时期。而且，她在林慕的眼中永远是个小女孩，永远被当成妹妹。如果让他看过五岁的她，他更是不可能对她产生别的感情，例如，“爱情”。
　　五岁的白绮，一边庆幸自己的好命，一边不得不屈从于一句俗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又矮又瘦，因此，不仅不能低头，还必须扬起她一张鼻涕直流的脸，对每一个走过身边的人讨好逢迎。
　　来到这里之后，白绮才知道，富小姐名叫“白欢儿”，是本地知州的独生女儿，并且已经嫁了人，不过是男方入赘。知州大人是一个爱妻之人，对结发妻子百依百顺，反而是对自己的女儿女婿疏远。其中的缘由她自然是不明白。
　　平时总见着白欢儿一个人孤独神伤，却不觉得她有多么可怜。因此白绮总是赖在老夫人身边，不愿与她太过亲近。因为她期期艾艾的性格让人生厌，即便她是白绮的恩人。但是如果白欢儿主动找到白绮说话，她也不会拒绝。因为，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可白欢儿对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能有什么说的呢？虽然她自己也只是才十五六岁，但是，却已经是个已婚的妇人，所以也只能摸摸白绮那一张日渐圆润的小脸，叹叹气罢了。
　　叹气的原因是白绮十岁的时候知道的。那时候，老夫人生了病，好像是快死了，白欢儿哭得很凶。然后，老夫人就拉着她的手说：“可惜你没有一子半女……”
　　于是白绮明白了，估摸着，她和她母亲是把自己幻想成那个“一子半女”了。不过她哪有那个好命，等到丧事办过了一个月，她就已经彻底沦落成府里的丫鬟了。

　　平时那些疏于交往的人们，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此时都凌驾在她的头上。她还是太不懂事了，虽然她一直告诫自己，然而只不过才过去五年，她就忘了处安思危这个道理。
　　最讨厌的是那个被称之为“少爷”的入赘女婿。这是白绮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讨厌一个人。“入赘女婿”每次见到她都会调笑一番，那一口烟熏似的、参差不齐的大黄牙，让她联想到一只叫做“旺财”的灰色土狗。
　　每天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她就会想，她的未来会是怎么样呢？就这样自甘堕落地在这里忍受着欺凌吗？不，她在心里将那些瞧不起她的人腹诽一气，然后再神思遨游一番，这才可以渐渐平静地睡去。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冬日的街头，华丽的马车上有一双脚向她走来，她惊喜万分，抬头一看，已不是那个富小姐……
　　白欢儿还是老样子，每天只是哭，哭自己的丈夫，哭自己的命，最后哭自己死去的母亲。
　　白绮看着她，只是悲哀地想，长大有什么好呢？长大就是嫁给一个满口狗牙的丈夫，就是在对镜梳妆时自怜自艾，就是对着死去的母亲哭……最后，还要孤苦伶仃地过后半辈子，没有“一子半女”。这个时候，她不禁开始同情起白欢儿。
　　然后她想，她还要再等等，她才十岁，她的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她现在仍然一无所有，她不能比白欢儿还要可怜。
　　于是，白绮从十岁到十二岁的时光，可以用“失宠”这两个矫情的字眼来概括。

　　七年过去了，白绮学会了很多东西。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早就是个大人了。虽然每天要做沉重的杂务，但是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双手，她还会偷偷在花园里摘下一些玫瑰花瓣，在洗澡的时候洒下去，满身清香。因为每天浸染在泔水的酸腐味中并不好受。
　　她会幻想，但也很现实。她不打算在这里更久地呆下去。她的出生，她的成长，她不能放任自己的生命像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这一天也很快到来了。
　　那一天，她端着茶盘，在会客厅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她那句埋藏了七年的话冲口而出。
　　“请问，你可以收养我吗？”
　　……
　　“你可以收养我吗？”
　　……
　　没有得到回答，她就一直问。她站得直直的，手捧着一杯茶，将之递到那位客人面前，明亮的眼珠子望着他，像是茶色的宝石，澄澈而坚定。
　　他非常讶异，深褐色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就是这个表情，白绮一辈子也忘不了。也许他是在怀疑，面前的小女孩是否是在同自己搭讪。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知道。”想了想还赶紧补充道：“我愿意跟你一起生活。”
　　旁边的知州大人简直气到要爆炸！白绮看也不看他，但是可以想象那脸上一定蕴满了雷霆万钧，青黑色的，像一尊锈蚀的铜像。他将身板挺直，正准备训斥些什么，似乎快要到了不得不发的程度，但是一只手伸出来做了一个手势，就被硬生生打断了：
　　“很可爱的小女孩。”来人笑了，用他磁性而好听的声音说，“尤其是这一双眼睛。”
　　白绮也学着他的样子，跟着笑了，笑得满眼的星星，也许是更加动人了。
　　知州大人的表情，瞬间便来了个大转变，脸上呈现出尴尬的殷红，额头上还渗着丝丝的汗意，像番茄架子上被露水催熟的果子。
　　“这是我府上一个普通的小丫鬟，将军大人如果看得上，带走便是……”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白绮在一旁一直看着他的脸色。过了很久，他才像终于确定了什么，神色一松，嘴上也松动下来。
　　“如此，我便答应了。”

　　她就这样认识林慕，于十二岁那一年。她就这样强制性地把自己带到他面前，然后说：“你可以收养我吗？”，就像是“你可以给我一块你的糖吗？”那么普通，却又显得那么处心积虑。她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想改变这倒霉透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