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靡多洛斯》福斯塔夫

3、第三章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白小鹿把书放在胳膊下面，往巷子口走去，可是他感觉身旁组成巷子的屋墙，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以及在夜晚出现的暗黄灯光，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歪歪扭扭地走去，直到快接近巷口的时候，他抬头望去，发现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看上去还是之前的那个跛足，身体往一旁歪斜着，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正在注视着什么。
　　白小鹿停了下来。有个人迎面走来，跟他说了句话，问他，“去多洛蕾斯大学怎么走？”
　　“啊？什么？”
　　“请问，多洛蕾斯大学怎么走？”
　　“啊，多洛蕾斯大学不在这里。你得往回走，在巷口右拐，然后走到342大街，再穿过大街，再穿过一条巷子，然后就到了。”他说。
　　“你说是往回走吗？”那人转身指了指身后的巷口。
　　巷口空无一人。那个跛足已经离开了。白小鹿看到之前被那个跛足挡住视线的是云南小酒馆。
　　“是的。”他说，从那人身边走过，急着摆脱这个问路的人。
　　“嗨，你等等，”那人把他叫住了，说，“你该不会正好就是多洛蕾斯大学的学生吧？”
　　白小鹿好奇地看了看那人。他看上去真够颓废的，一头浓密的乱发，因为很久没有清理在灯光里看上去油腻发光，上身是一件黑色的休闲西服，黑衬衣衬底，肥大的蓝色牛仔裤，脚下一双肮脏的大头皮鞋。他看上去顶多三十岁，实际年龄可能更年轻，可他仿佛从遥远的外星球刚刚登陆地球一般，神情里有一股让人不安的陌生和排斥。
　　难以接近的人。
　　白小鹿摇摇头。
　　“那你是哪个学校的？”
　　可是，他需要知道吗？白小鹿退回来半步，以示他准备继续这场古怪的谈话。他开始对他的问题感兴趣了。这一刻他想到了河马。他在模仿河马。当河马感觉自己需要有所警惕的时候，他会拉开架势，往身后退出去半小步。这是一种能够攻击对方，同时也能够防御对方的进攻的合适的空间距离。
　　白小鹿下意识地模仿河马，调整好的自己身体，对那个陌生人说道，“我是师大的。”
　　“我知道这个学校，”那人立即说道，和颜悦色，态度谦恭，“这附近的学校很多。这里总是能看到很多学生。”
　　白小鹿一言不发，准备扭头走开。对话毫无意义。
　　就在这时，从头条巷和昌豫巷交叉口那里照射过来的灯光，暗了暗——那夜晚的霓虹灯正好不偏不倚地落在白小鹿的身上——，白小鹿回头，看到一个女孩走进巷子口，步履匆匆，仿佛正在逃离什么。她脸色匆忙、惶恐，以一种受到惊吓迅速逃离的复杂表情，迅速瞥了一眼白小鹿，白小鹿也正好奇地望着她。
　　他认出了这个女孩，正是之前他去教授家时在巷子口与之撞了个满怀的女孩。
　　她惊异无辜的眼睛里掺杂着恐惧。
　　之前的那种心跳又回来了。鲜血在他的身体里涌动，似乎想要喷薄而出。他像个傻瓜那样，半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而她快递将目光从他的脸上转移到那个陌生人的身上。
　　他一动不动，可是在他的想象里，他完成了一连串的行动：走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双臂，正视着她的眼睛，真切地告诉她，他可以帮助她，无论她遇到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那一刻，他的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一些什么。
　　然而就在夏青的目光接触到那个陌生人的一刹那，两个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叫。
　　“是你！”他们几乎同时喊出了这句话。
　　“你这个混蛋。”夏青说道，怒容满面。听那口气，这人也许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
　　白小鹿望着这两个人，被眼前的场景给怔住。
　　出于一种心理的惯性，夏青本想回身往回跑，躲开这个被她称之为混蛋的男人。可她身体的物理惯性却将她往前甩出去。她选择往巷子深处逃去。那个问路的陌生人则紧追其后。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非常快，仅仅用去了五秒钟不到的时间。
　　而这一刻，完全出于本能，白小鹿也紧跟他们之后，追上了上去。
　　于是在渐渐降临的夜色里，三个年轻人，急速狂奔在逼窄的昌豫巷里，一连串轻越的脚步声回荡在耳畔。

　　陌生人看上去颓废无力，原来那只是一种表象，他拔腿飞奔而去，紧跟在女孩的后面，身姿矫健，步履轻松如飞。这两人很快就把白小鹿甩到了身后。
　　白小鹿从长长的昌豫巷里跑出来，面前横亘着另一条街道，这时那两个人消失了。
　　在这条热闹的街道上，饭店、服饰店、奶茶店、鞋店一家接着一家，还有好多路边摊，而街上来来往往尽是附近的学生，三五成群的，徘徊在嘈杂的流行音乐声里。
　　白小鹿气喘吁吁地站在街心，茫然四顾，然而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似乎依旧保持热闹的宁静，根本就不像有被两个狂奔的年轻人打破这种宁静的迹象。
　　他不能肯定这两人是往左边去了，还是往右边去了。可是转念一想，即使他猜对了方向，这会儿两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他还能追得上吗？
　　他放弃了继续追上去的念头，缓步走上街道，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这条街的两旁是两层的建筑，有走廊一样的楼梯从街面上伸到二楼去。白小鹿刚走了没几步，靠在那倒伸到二楼的显得有些昏暗的楼梯下面走去，直觉着有人在“唉唉唉”地轻声呼唤他。他停下来皱了皱眉头，寻找那个声音。人们从他身后走过来，然后从他身边绕过去，奇怪地打量着他。前面是一家蛋糕店，排出去一条横贯整条街道的队伍，队伍里大多是女孩子，她们是在排队买甜腻松软的糕点。
　　前面，一个黑衣人，昂起脑袋，目光越过排在蛋糕店门口的长队，往白小鹿这边张望着。他认出来正是那个黑衣人。与此同时，那个呼唤他的声音消失了。
　　黑衣人没有看到白小鹿。他站在原地前前后后张望了一番，然后往回走来，粗鲁地从蛋糕店门口的队伍中间穿过。队伍里的一个女孩被黑衣人粗鲁地往后面推开，他则从那女孩的面前穿过队伍，那个女孩恼怒地说了一句什么，可是那个失魂落魄的黑衣人完全没有注意，向着相反的方向径直快步走去。白小鹿猜到了他的意图，正要跟上他，这时有人从他身后一把拽住他的衣服。他扭头看到的正是那个黑衣人在寻找的女孩。
　　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但那声音轻得完全听不到，然后他跟她的后面隐身到那道楼梯下面的暗影里。暗影里是一家正在装修的花店，扑鼻而来的油漆味里混着鲜花的香味。这家店因为被伸到二楼去的楼梯而挡住，又因为装修的缘故，灯光昏黄，根本就不容易被人觉察到。屋里有两个装修工人正在墙上安装木板，他们好奇地看着这对男女。
　　花店后面还有一道门，出来即是一个停车场，一片灰蒙蒙，隔开老远才可以看到几个惨白的路灯。
　　他们穿行在昏暗的停车场里。
　　“你干嘛要追着我们？我们认识你吗？”那个女孩说道，选择在两辆SUV车型的中间停下来，这样从外面根本就难以发现他们。
　　“你想听真话吗？”白小鹿说，看不清她的脸上表情，但她能猜到她脸上的疑问。
　　她没有说话，但她似乎点点头。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吧？”白小鹿转而说道。
　　“你问吧，只要我能够回答的。”
　　“那人为什么么要追你？”问出口白小鹿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她沉默了一下，说道，“说来话长，可你是谁？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宋词所有的朋友我都认识，他身边的人，我全都认识，我敢肯定，你根本就不认识宋词。”
　　“宋词？”
　　“就是追我的那个人。”
　　“那你呢？”他更想知道的是她。
　　“夏青。你呢，如果你有名字的话？”那女孩嘲讽地问道。
　　“我当然有名字。”白小鹿说道，“我叫白小鹿。”
　　“好的，现在，白小鹿，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追着我们了吧？我猜你是某个二三流学校的书呆子吧。”她又补充了一句。
　　白小鹿糊里糊涂地反问道，“这话怎么讲？”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几本书。
　　“啊！”白小鹿想找一句话来反驳她的不屑，仅仅发出了一声元音而已。
　　“你可能惹上了大麻烦。”夏青突然说，看上去表情挺严肃的，同时往342大街的方向走去。这个停车场的主要出口就在342大街。白小鹿跟了上去。
　　“不知道。”
　　夏青看了他一眼，说，“我之前见过你。”
　　白小鹿点点头。
　　他记得在昌豫巷口的转瞬即逝的一瞥一眸。那太短暂了，什么也没有抓住，却也足够。了，对白小鹿来说，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源之那偶然的一瞥。
　　“你们当时在巷子口干嘛？”
　　“你说那个宋词吗？他在向我问路，不过怪怪的。”
　　“问什么？”
　　“问我怎么去多洛蕾斯大学。”
　　“那怎么怪怪的了？”
　　“我觉得他不想是要问路，”白小鹿说。
　　“什么意思？”
　　“他是在跟我搭讪，我觉得。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跟我搭讪。”
　　“他可能很了解你。”夏青说。
　　“不可能。”白小鹿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但并不代表他没见过你。也许他对你很了解。”
　　“这话什么意思？”
　　夏青冷笑了一声，说道，“以我对宋词的了解，他不会无缘无故跟一个陌生人搭讪。既然它跟你搭讪，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一定是有备而来，来找你。对你做过功课，他向你打听某些情况，或者是因为某件事想要找你。那你最近有没有牵扯进什么事情？”
　　白小鹿快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近的生活。他只想到老景和河马，别无其他。会不会老景派来的人向他讨债？
　　“我不知道，”白小鹿说，“这人是什么人？”
　　“是个该死却总是死不了的人。”夏青说。
　　“他做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
　　“学生？”
　　“算是个学生。他在多洛蕾斯大学里注册过，但他从来不去上课，学校早就把他给除名。要是他继续读下去，他现在应该和我一样，读大四，而且不幸的是，还和我一个班。”
　　“哦。”白小鹿没有说话。
　　他们走上横跨342大街的天桥，来到多洛蕾斯大学旁边的卓湖。湖边有一些小酒吧和咖啡馆，还茶楼，多半是为附近的学生准备的。多洛蕾斯大学里的老外挺多，绕着卓湖的那条街已经被完全欧化。“讲武堂”就是其中一家。民国时期是武馆，富有气势的门廊，有点儿凯旋门的风韵。现在是一家特别安静的小酒吧，卖茶水、咖啡，还有各种酒。
　　夏青提议进去坐坐，白小鹿使劲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