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靡多洛斯》福斯塔夫

4、第四章

　　两人在角落里一张靠墙的桌子旁坐下。那面墙上贴满了照片，蛮有波西米亚风格。
　　起先白小鹿没太注意，因为光线太暗，等到服务生过来给他们拧开桌上的台灯，白小鹿这才发现那墙上的照片尽是血腥残忍的凶杀照。这是他今晚第二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凶杀了。第一次当然是在教授那里。教授写了一本关于凶杀的论文。真是奇怪，这个念头迅速从他脑海里跑过，倏然一现又消失。
　　“看你脸上惊讶的表情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来讲武堂。”夏青说道，她是个细心的女孩。
　　“这是一些什么样的照片？”白小鹿说道。他欠身，站了起来，凑上脸去察看墙上的照片。
　　照片上死去的人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有些是躺卧，有些是被捆绑，有些是画面则仅仅是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是在暗示，死者已经被肢解；有些是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脸上的表情，看不到脸上的表情。至于那些能够看到脸的死者，他们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惊恐，满足，疲倦，悲伤等等，各不相同。死者的眼睛全都睁大，告诉观看照片的人，他们死前，正在凝视着某个东西。这是画面里的视觉中心之一。
　　画面的另一个是视觉中心，是血迹。血迹飞溅了出去，像一把利剑的形状；又或者鲜血是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流淌出来，汩汩而出，即使看着静止的照片，你依然会感觉到鲜血从体内流出时的深深的恐惧。涂抹在其他物体上的血迹，斑斑点点，就像是一件艺术作品。
　　白小鹿看看照片又看看夏青，回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那个表情僵硬的服务生将他们要的两杯柠檬茶送了过来。
　　“你不知道这些照片吗？”
　　“完全不知道。”白小鹿说道，“我应该知道吗？”
　　“你认识一个叫李斯特的教授吗？”
　　白小鹿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道，“你认识李斯特！”
　　夏青说道，“不认识。但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他对石城的凶杀做过一番研究。据说这篇论文在国外很有名气。而拍摄这些照片的灵感就是源自那篇著名的论文。”
　　“这些照片是假的了？”
　　“难道你以为是真的？”
　　“啊。”
　　听到她这么一说，白小鹿感觉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组摆拍的艺术照。”夏青说。
　　“哦。”白小鹿说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李斯特在研究石城的凶杀。据我所知，这个研究并没有公开出来，只被报告到了市里。”
　　夏青却挑衅地反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老李的弟子。”白小鹿颇感自豪地说，而且还用了老李这个称呼，以示他和教授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夏青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照片呢？”
　　这句质疑很有力，白小鹿承认道，“我确实不知道这些照片。我是今晚第二次听说老李的研究。”
　　“老李是讲武堂的常客，”夏青说，“听讲武堂的老板说，李斯特教授把论文给他看过。他根据那上面描述的案件拍摄了这些照片。”
　　“为什么？为什么要拍摄这样的照片？”
　　“因为，”夏青说，“这些凶杀案被掩埋了。”
　　“掩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这些案件根本就没有侦破，没有找到凶手，不了了之。”
　　白小鹿说道，“这我知道。破不了的案件可多了。”
　　夏青笑了笑，不准备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许她觉得白小鹿并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合适人选。
　　白小鹿扭头看了看讲武堂里的客人。他们看上去都是附近的学生。白小鹿常年在河马的云南小酒馆里消磨时间，他几乎认识所有晚上出来喝酒的学生，不论是喜欢单独一个人出没的，还是一对儿情侣。但他在这里没有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你在找什么？”夏青问。
　　“找我认识的人。”
　　“你不是没来过这里吗？”
　　“是的。”白小鹿说，“342大街把石城的大学生活分成了两个部分。是不是你们多大的学生从来都不去昌豫那里活动？”
　　“那你们师大的学生会来卓湖吗？”
　　“不来。”
　　“那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这里都是多大的学生了？”
　　“我猜是的。”
　　“听说你们多大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被保送到国外。”
　　“我也听过说。”
　　“你不知道吗？”
　　“哪个学校没有呢？”
　　“在我们这些二三流学校的学生看来，多大很神秘。”
　　“因为它的名字吧？令人想起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一个外国名字。”
　　“是的，”白小鹿说，“你说什么洛丽塔？我好想听说过。”
　　夏青又笑了笑，说，“是一本小说。”
　　“哦。”
　　“看你怀里还带着书，还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原来是个马甲。”
　　夏青拿起书看了看，怀疑地瞥了一眼白小鹿。
　　“你读这么深奥的作品？”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讽刺。
　　“不读。”白小鹿讪讪地说道，“只是为了一篇毕业论文作准备。”
　　夏青点点头。
　　“如果不介意，”白小鹿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你和追你那个宋词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过你了，他就是个小混混。是个讨债的。”
　　“真是讨债的？”
　　“真的。”
　　白小鹿想到老景。这被夏青觉察到了，她反问道，“你想到了为什么宋词要接近你了？”
　　“我不知道，”他说，喝了一口柠檬茶。
　　“那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夏青趴到桌子上，双手握住杯子。
　　“我不太肯定，我要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宋词，是吧？简直就是个女人的名字。”
　　白小鹿拨通了河马的电话。
　　在他接通电话的当儿，夏青说道，“暂且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白小鹿望了她一眼，不太理解她这话的意思。这时河马的声音传了过来。
　　“白小鹿。”
　　“喂，大哥。”听到这个称呼，夏青萎靡在桌子上的身体坐直了起来，并且习惯地皱了皱眉头。
　　“你有什么要我帮忙？”河马在另一头说道。如果哪天白小鹿在电话里称呼为河马为大哥，那就说明白小鹿想要得到河马的帮助。河马已经发现了他的小伎俩。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叫宋词的人？你知道这个人吗？”白小鹿在电话里说道，眼睛望着墙上的照片。有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兴趣，那时一张老虎的照片，排放在边缘的一个暗影里，从他的角度很容易忽略掉那张图片。
　　“这是他的真名吗？”河马在电话里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白小鹿用手捂住手机，对夏青说道，“宋词是他的真名吗？”
　　“是的是的。”夏青说道。
　　“是的，”白小鹿将手机放回嘴旁，对电话另一头河马说道。
　　“不可能。”河马在电话里断然说道。这么决然的回答把白小鹿吓得一跳。
　　“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电话里原本嘈杂的背景声音消失了。白小鹿猜河马是进到了里面的房间。
　　“你惹上麻烦了，白小鹿。”河马的声音又回到他的耳畔。
　　他看了一眼夏青。刚才夏青对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他往椅子后面仰去，后背靠在椅背上，似乎想要寻找一个依靠。
　　“河马，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自己多加小心。老景那边我替你打过招呼，他答应给你一年的时间，但是一年之后，你要还给他两倍的钱。”
　　“那就奇怪了。你和老景说过了我的事情，宋词不是老景派来跟我讨债的吗？”
　　“我不敢保证老景会改变主意。也许他会叫人去跟你要钱。老景说你有一阵子没有去图塔岛走货了。他那边缺人手。”
　　“可是黑皮根本就没有跟我联系。”
　　“黑皮没跟你联系是因为他叫了他的表弟了过去帮忙。本来你的那个位置是留给黑皮的表弟。”
　　“那为什么给了我？”
　　“黑皮的表弟现在已经被警察关了起来。那人是个傻子，痴痴呆呆的，脑子不好使，没办法做事。”
　　白小鹿见过黑皮的表弟。至于说他是个傻子，这话有些言过其实。说到要是让他去销货，黑皮的表弟，是真的做不了。他不会算账，而且脾气火爆，说一口难懂的方言。
　　原来黑皮是让他的表弟代替了他的位置，难怪黑皮也没有找他。
　　“这个宋词是谁？”照河马的意思，他惹上的麻烦不是来自老景，而是来自宋词。
　　“我知道这个名字，是因为世纪之王就叫宋词。”
　　“世纪之王？”
　　“啊！”夏青发出一声惊叫，白小鹿看了她一眼。
　　“世纪之王是多年前的一个传说，可你应该听说过。”
　　“没有。完全不知道。”白小鹿说。
　　“好多年前342大街这一片的大学区，出现一个连环杀手，准确说是专门杀害女孩的人。人们传说那是一个绰号叫世纪之王的人所为。一个连环杀手。”
　　一个连环杀手在巷子里跟你搭讪这种事情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他在脑子里迅速地想到。他感到有些后怕。可是再看看被一个连环杀手狂追不舍的夏青，他又觉得那简直不值一提。
　　“按照你的意思，我是遇上了一个连环杀手吗？我是不是可以报警，然后把他抓起来。也许我还可以拿到悬赏。”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而且还很愚蠢。”河马说道，“如果真的有世纪之王的存在，他今年已经五十岁。据第一起凶杀案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年见过世纪之王的人说他二十年前自称二十七岁······”
　　“那我见到的那个不可能是世纪之王。我认识的那个宋词最多二十七八岁。也许这仅仅是个巧合吧，同名同姓。”
　　“那真是个叫人胆寒的巧合。哦，忘记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传说中的世纪之王，永远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他不会变老，当然也不会变年轻。正因为如此，他才叫世纪之王。”
　　白小鹿惊出一身冷汗。
　　“可这只是个传说，”河马继续说道，“那一连串的凶杀案根本就破不了，于是就有了这个传说。事实上到底是怎么样，一直是一个谜团。世纪之王已经成为了神话般的人物，所以就跟神话里的人物一样永远不会老去，这也不奇怪吧。”
　　“可我真的遇到了那个人。”
　　“有人冒充宋词。”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愿意冒充一个连环杀手？”
　　“因为他们准备做一些疯狂的事情。这就像是一个信号，说自己是最邪恶的世纪之王，发出这个信号，然后他开始作恶。”
　　尼采曾经说过，上帝欲毁灭一个人，必先令其疯狂。
　　“所以，你才说我遇上了麻烦。”
　　“是的。你可能遇上了一个疯子。你给我打电话，说明这件事已经影响到了你。”
　　白小鹿想到了教授，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说，“河马，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可是河马把电话挂断了。
　　夏青从他脸上骤变的表情，以及刚才零星的谈话内容，已经猜到他知道了世纪之王的传说。
　　白小鹿挂断电话，问道，“那个人真的是世纪之王宋词？”
　　夏青点点头。
　　“那你知道世纪之王的事情？”
　　夏青继续点点头。
　　“那你还不去报警？”
　　“你要我跟警察怎么说？说我找到了连环杀手世纪之王？警察连世纪之王的传说压根都不相信。再说，有谁会相信？一个人生活了一千年，始终保持着二十七八岁，你以为你在童话故事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相信。我相信河马，也相信你。”
　　“那真要谢谢你。其实连我都不相信自己。”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那个人自称自己是世纪之王，其实是想······”他一时找不到词儿，他本想说想杀了她，这样实在恐怖，于是转而说道，“其实是一种信号。”
　　“他对我纠缠不放。”
　　“是吧。我猜也是。”
　　夏青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还猜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我想不至于是那种很狗血的情感纠葛吧？”
　　“谢谢你看得起我。不过我要告诉你，也是也不是。有这样的成分。我们曾经在一起过，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后来就分手。”
　　说到这里夏青突然停了下来。
　　“继续。为啥分手？”白小鹿说。
　　夏青却说道，“我饿了。”
　　“这倒是，我也饿了。”
　　他们按了桌子上的铃，一会儿服务生出现在他们桌旁。夏青要了一份五分熟的牛排，白小鹿要了一份煲仔饭。服务生离开后，白小鹿张嘴刚要继续刚才的话题，夏青打断他，抛给他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然后说道，“我得去一趟卫生间。”
　　他点点头，看着夏青起身走入“讲武堂”昏暗朦胧的过道，消失在吧台旁通往二楼的一个楼梯玄关里。
　　夏青离开这段时间，白小鹿开始回想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教授要去一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名叫多洛蕾斯的地方，接着处于偶然，他遇到了夏青。他不由地望向她的位置，发现她随身带着手提包的习惯。她把放在她旁边椅子上的手提包带进了女厕所。可是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服务员为他们端上来牛排和煲仔饭，夏青依旧没有从楼梯玄关处的卫生间里出来。他这才意识到，夏青带上手提包，已经离开了讲武堂。
　　吃完煲仔饭，他把那份牛排打包带走，出了讲武堂，他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他决定给教授打一个电话。教授十一点的飞机，这个时间他有没有出发，完全是靠运气了。
　　他把拨通教授的手机，铃声一直持续的响着，但没有人接听。他不得不给教授发去一条短信，请他把那篇关于石城凶杀研究的论文发到他的邮箱里。
　　出了讲武堂，穿过342大街，他总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当他拐上另外一条街时，他看到一个穿豹纹短裙的女生，倒不是她的裙子多么性感（上半身是暗黄的豹纹图案，下半身是黑色的皮子裙，将她的身体包裹地紧绷绷），而是那黄色与黑色相间的豹纹图案，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个按钮。接着，他想起刚才在讲武堂看过的照片。不是豹纹，是老虎！他在讲武堂墙上的照片里发现了一张老虎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