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齐*

9、第九章

　　第九章

　　段海平从凯瑞斯俱乐部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今晚庄云清有重要客人，他也陪了几杯。这会儿酒劲尚未散尽，于是遣了司机先走，他一个人沿着江打算慢慢踱步回家。
　　可是走了没几步，他就看见了他。
　　即使天上星月全无，路灯幽暗昏黄，然而单单只看了一眼侧影，他立刻知道，是那个人。
　　那个他第一次以为萍水相逢第二次以为萍水相逢的人。
　　他就坐在江边的栏杆上，静静的，发呆。
　　今天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梳背头，头发微微凌乱着，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无助，有些孤单，有些孩子气。
　　但一下抓住段海平目光的还是他额头上的纱布。
　　“要我请你喝一杯吗？”段海平缓步走到刘新杰身边。
　　刘新杰摇摇头，没有看他，“今天不喝。”
　　那口气仿佛一早就知道来人是谁。
　　不知怎的，段海平有稍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还以为碰上个喝多的……原来喝多的是我自己。”他靠在栏杆上低声浅笑。
　　刘新杰的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微微歪了歪脑袋，斜着眼睛睨他，“我是不是看着就让人操心？”语气像是开玩笑，却又透着一点认真。
　　段海平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端详了他许久，仿佛真正是用心在读他。
　　他竟也安静地等着。
　　“你是故意让人操心。”这是段海平的结论。
　　“原来如此。”
　　他点点头，慢慢转开视线，琢磨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很有趣，唇边的笑意非但未减，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渐渐地，他笑出声来，越来越大声，整个人东倒西歪的，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突然，手臂被人抓住。
　　“下来吧。下雨了。”
　　原来，是下雨了。
　　他顺从地从栏杆上下来，无声而依然笑着。
　　段海平始终没有放开手，这样的刘新杰让他无法放开。
　　这是他见过的，最沧桑的笑。
　　而笑的那个人，却那么年轻。
　　“我家就在附近，去避避。”
　　他拉着他，仿佛拉着一个迷路的孩子。

　　段海平家是座老宅子，高墙深院，别有洞天，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
　　雨，渐渐大了，两人进门的时候外衣已经湿了一大半。
　　段海平招呼刘新杰到客厅，自己拐进隔壁的房间。
　　刘新杰一边脱掉浸水的外套一边打量着屋子。
　　家具考究，陈设精致，依然是古朴典雅的风格，跟段海平非常匹配。
　　“会不会打扰你家人？”
　　“不会。”段海平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我一个人住。”
　　刘新杰甩了甩头发上滴落下来的水，嘴里嘟囔了一句，“我未必就是个好东西，随便带人回家很危险……”
　　一条崭新的白毛巾从天而降覆盖在他头上。
　　“我只是捡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脱去了长衫的段海平穿着月牙白的对襟内褂，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许亲近感。
　　拿毛巾的手顿了顿，“好比喻。”唇角又弯了上去。
　　“你收留我吧。”
　　“你想我收留吗？”段海平看了他一眼。
　　刘新杰笑意未减，但段海平没有忽略他微微僵硬的一瞬。
　　“伤口进水就麻烦了。我给你换换药。”
　　段海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去找了药箱来。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
　　伤口比他想象的要深，缝了针，做了很好的处理。
　　剪了干净的纱布重新包上伤口，落手很轻，很准。
　　处理完，刚停手，一抬头，对上了一双亮得出奇的眼。
　　那眼里，折射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
　　那么简单，那么复杂。
　　“不问我怎么弄的？”刘新杰突然问。
　　“怎么弄的？”段海平觉得有些受蛊惑。
　　“为了故意让人操心。”
　　段海平失语。
　　见他这摸样，刘新杰却又吃吃地笑开了，“你信啊？真当我有病么？”
　　段海平暗叹一声，突然伸手抚了抚刘新杰湿漉漉的乱发。
　　“不觉得好笑的时候不必笑。”他低语。
　　刘新杰猛地转开头去。
　　一时间，偌大的客厅里寂然无声，只有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段海平默默收拾起药箱，这才想起一阵忙乱似乎没有待客以茶，于是倒了热茶来给刘新杰。
　　他默默接过杯子，没有看他，却说了句不太相干的话，“我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父母在堂，妻儿环绕。”
　　“我这样的人？”他反问。
　　“你这样的人。”他强调。
　　家底丰厚，事业有成，儒雅自然，温厚谦和。
　　段海平凝神片刻，淡淡一笑，道：“曾经有过。”
　　刘新杰一怔。
　　“我有妻，本也该有子，可惜她难产致死，一尸两命。父母年事已高，受不得打击，也相继离世。两年内，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的叙述平静而简洁，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他屏息看他。
　　“对不起。”
　　“不用道歉。”段海平望向刘新杰，神色温柔，“死别是一种无奈，一种遗憾，也是一种必然。每个人都会经历。”
　　段海平的淡然令刘新杰有些震惊，久久做不出反应。
　　“你也是孤儿啊……”他喃喃着，神思不知飞在何处。
　　突然间，段海平却似乎读懂了眼前这个人，即使只有一点点。
　　“无人可依，总要学会一个人活着……”段海平轻轻道，“偶尔想起小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我母亲都煮好了酒酿圆子等我……其实她手艺并不好，因为家里并不需要她下厨，可我就是喜欢吃她亲手做的……这么想想，又觉得她还在，我并不是一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抬眼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那一幕。
　　他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他。
　　只是那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他眼里的泪，一串串甩落下来，一串串，一串串，哔哔啵啵一盘晶莹剔透的珠翠宝玉，却还比不上他的双眸，那种灿亮，那种明丽，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然后，他笑了，真正的笑了，比春花更明媚，比秋月更清朗，刹那间，如烈日当空，晴空万丈……
　　世界突然不在了。
　　“我不是无家可归……我有家……有妈……”
　　他笑靥如花。
　　他泪如雨下。